“在燕台,你第一次来做客时,夸的也是房子。”他侧身看过来,“你说时,仿佛它们是有生息的。”“应该是有的。”钟徊扬眉而笑之,随后,又对她的言词首肯,问:“是何种生息?”她低眉想了想,目光又在他眼中探了几道。“像主人家的生息,但又不完全是,许是他们的期许也掺于其中,所以总比别处好。”他停顿有时,弯腰,小臂支着膝头,道是:“玉笙说话像念诗一样,生趣又好听。”“你之前还说我讲的是笑料,这会儿恭维可没用了。”玉笙掩笑驳回他的漂亮话,欲要起身去,却被揽下来。
抵达翼州府时,已是晚上的七点,雨下得更急,下了火车,人声、雨声、脚步声……乱成一团,挤得她的睡意愈加躁闷。
他们从火车站出来,湿答答的青石路上倒映着看不尽的霓虹。路是明亮的,人影黢黑,倒成了虚化的装饰。
玉笙克制地左右观望,发觉这与她预想的翼州府相去甚远,相扰却井然有序的高楼简直比燕台还密集,仿佛要抵满人的视线。
蒲元已等候多时了。
随后,那辆被洗得乌亮的车驶进建筑丛中,犹如一只瓢虫归林。
这一晚太匆忙,以至于她都没有看清自己现在所住的这座房子是何模样,只记得进门时,前门两侧各有一棵高壮的枇杷树。车开进门后,又是一道门,一道传统样式的木门,之后是一段数十米长的连廊,直达客厅。
客厅门外檐下挂着两只精美的宫灯,红艳的穗子飘摇不息,进门先见得横在面前的曲屏,檀木底座,屏面髹漆雕画,暗红的边框映着烛光,仿佛抹了一层蜡油。
绕过屏风,偌大的客厅却无一处空落突兀,沙发、桌椅、书柜……放置得规规整整、满满当当,人处于其中,会心生一种心安的包裹感,尤其是这屏风挡在前面。
半夜,雨声变得轻缓,睡梦中听见窗外风声作响,玉笙听着也醒不来,只觉身体在无限往下塌陷。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了。
“有人吗?”
玉笙走到客厅,仍是空无一人,她绕过屏风出门,阳光晃得刺目,她抬手挡在眼前,适应过后,才完全看清眼前的园子——连廊外,凉亭依假山而立,园中多见蜿蜒曲折的黑松,长势喜人,鹅卵石铺就的曲径分支掩于其间。
相较于此,那乔山的公寓也不及它半分。
“太太。”
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抬头才见是蒲元。他穿着一袭长衫,倒叫玉笙一时没有反过来。
“晌午了,您随我去饭厅用饭吧。”她还没问出口,蒲元先道,“先生出门有一会儿了,许是午后回来,您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
“你穿这一身,倒是令人一时难以适应。”
“您所见的才是偶尔,在燕台,自是入乡随俗。”
玉笙猜着也是如此。
而后,蒲元仔细地招呼她吃饭。
“这是今早才从抚月湖捞上来的鱼,在新鲜时处理下锅,最是补身。”
她低头喝了几勺,忽而开口道:“他是去探望程先生了吗?”
“应该是的。”
“程家离这里远吗?”
“有些远,坐车来回也得花些时间。”蒲元又补充说,“程先生是在医院,便没有那么远。”
玉笙被这一解释惹出了笑,只道是:“我也没有想那么远。”
蒲元礼貌地噙笑颔首,随后,便说起下午金二太太要过来的事情。
她听着,不由得提起心来。
周锦熙与她只有过几面之缘,对于这个长姐,是周家人里除了周老爷以外,玉笙最陌生的人。
她和周锦言是孪生姐弟,只有几分钟的差别,连模样也极为相似。
吃了午饭,玉笙在院中闲逛,看见池中优哉游哉的金鱼,便想起周锦言养在院里的那几条金鱼,它们胖实的身体时而会浮到水面,尽管这样,他也还是顿顿投喂。
她许是应该给他写封信。
玉笙回到客厅,拿来纸和笔,郑重其事地酝酿着,一提起笔,却无从下手。
这封信,她一直写到午后,才憋出半页纸,听见有人说,先生回来了,她随即收起信,一股脑都塞进抽屉里。
“吃过饭了吗?”
蒲元接过他的外套退去。玉笙走上来,与其并坐,轻叹道:“我从前院看到这门前,这座宅院好漂亮。”
“在燕台,你第一次来做客时,夸的也是房子。”他侧身看过来,“你说时,仿佛它们是有生息的。”
“应该是有的。”
钟徊扬眉而笑之,随后,又对她的言词首肯,问:“是何种生息?”
她低眉想了想,目光又在他眼中探了几道。
“像主人家的生息,但又不完全是,许是他们的期许也掺于其中,所以总比别处好。”
他停顿有时,弯腰,小臂支着膝头,道是:“玉笙说话像念诗一样,生趣又好听。”
“你之前还说我讲的是笑料,这会儿恭维可没用了。”玉笙掩笑驳回他的漂亮话,欲要起身去,却被揽下来。
她应势伏在他膝头,听他带着笑声说:“怎么便是恭维了?”
“这谁知道呢?”
说此,他俯下身,覆在玉笙背上,湿热的气息近在耳畔,眉心贴来一只手,磨硬的指腹沿着眉眼轮廓,轻轻摩挲。
“程先生好些了吗?”她抬眸问道。
“嗯,有所好转了。”
“方先生回来了吗?”
“许是再过几日才到。”
“你把什么球场的股份卖给程六爷了?”
钟徊笑言:“你有这么多问题啊?”
“只是问……你别挠我啊……”
她躲之不及,笑得腮帮直发酸。
下午四点时,蒲元有条不紊地命人摆着茶点。玉笙在园中投喂起池中的鱼,思绪又念及写给周锦言的信。
“太太,在北苑的二楼可以看见抚月湖。”
来给她送鱼食的姑娘宝珍如此说道,“先生的另一个书房也在北苑。”
“设这么多书房做什么?”
“不清楚,但北苑的书房一般是用以读书写字,先生时而也会住在那里。”
玉笙低声自语说:“他一向看得多,时常檐下一坐便是一整天。”
宝珍没有听清她的话,倒是听见了外院传来动静。
“太太,您听是不是金二太太来了?”
她随即搁下鱼食,洗了手,便绕过假山走到廊下——蒲元引着路走来,走在中间的女人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身着一袭淡灰绣金的宽身旗袍,颈间挂一条翡翠串珠。印象中敏锐的眼睛,似乎变得圆钝了,连同往昔犹是银盘的面庞也磨练得轮角清晰,凸出的颧骨予人疏离。
“太太。”蒲元止步让道。
玉笙躬身问候:“阿姐,您近来身体好吗?”
周锦熙愣住,收紧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打量了几遍。
“……这么多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玉笙了。”
“他们让我向您问好。”
周锦熙含笑点了点头,随之侧身将她后面的姑娘让出来,说道:“月河,这便是妈与你说过的玉笙,是我们周家的五小姐,只比你大一两岁。”
那名作月河的女孩,倒是生得小巧可人,全然不似周锦熙的端庄典雅,身穿淡绿色的轻薄夹衫,犹似一只灵活的翠鸟。
“小姨。”她颔首作礼。
“进去坐着说吧。”
玉笙引二人进到客厅,钟徊恰好也从书房出来,他走上前先问候说:
“二太太,久来不见。”
“是有许久没有见了,不曾想再见,钟先生竟成了我们周家的女婿。”
他俯身递茶,言辞间带上了明快的笑意。
“确是在意料之外,但这要幸于玉笙的选择。”
“钟先生的谦逊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喜。”周锦熙转头看向玉笙,“玉笙,你刚来翼州府,这人情之间的来往,钟先生定然思虑得更妥当,你听他的就好。”
玉笙低眉点头,钟徊不禁看过去,发觉她少见的温顺,竟也不多话了,收敛得倒叫人不适应。
他说:“我人情简易,没有这种顾虑。”
“若钟先生都人情简易,那我许是不知谁能谈及人情二字了。”
钟徊没有反驳,只以笑回应。玉笙转眸看了看他,随即说:“阿姐,月河是还在念书吗?”
周锦熙似是终于想起还有一个人的存在,抬手搁置于月河的小臂,眼中的精明融了去,余留爱怜。
“是啊,月河还在念书呢。前些日子,程家夫人还说要认月河做儿媳,我说,她还在念书,明年还要留洋去,程夫人听此,又说让她和颢清一道去,好有个照应。”
“她说的是,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周锦熙应答之余,似乎还有顾虑,朝她倾身靠来,道是:“玉笙,我听锦言说,你此前在海关署做过打字员,定然通晓洋文,你有空时可否给月河补一下?”
“阿姐何不请个外教老师?我也只是半道出家,定然比不得别人。”
“这请过的呀,但都不满意,何况翼州不比燕台,有那个环境适应,便是不会说的人也能听懂些许。”
玉笙又婉拒了一次,周锦熙只得让步,说是有空时补习就好。
“那便交给玉笙了。”
“多谢小姨!”
她点头应下来。钟徊始终安静地听着,神色如常温和。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的功夫,玉笙便让宝珍去卧房拿来了一个箱子。
“这是阿姐让二嫂嫂代买的东西,有几件是他们送给您的,您瞧瞧有没有少了什么。”
“怎么会少呢?这一趟得多亏玉笙了,当然也少不了钟先生的帮忙。”
“无妨,程六爷也托我带了东西,好像是燕台上等的珍珠,说是要给唐夫人做礼。”
几人齐刷刷地抬眼望向他。
“……是嘛?”
“应该不会有错,月中便是唐夫人的寿宴。”
玉笙瞧见她眼底的焦急,心里也有所清晰了。母女二人没过多久,就辞别而去。
她将人送到外院回来时,钟徊还坐在客厅。
“是不是阿姐准备的寿礼与程六爷的重了?”
“或许是。”他垂眸看着手头的文件,不急不慢地回她说,“唐夫人最喜珍珠,重了也在所难免。”
“那你还特意提醒她这件事?”
他抬头,衔笑说:“你听出来了?”
“不然你如何无缘无故地提起程六爷?”玉笙好奇又询问,“唐夫人是什么人?”
“总理夫人。”
“这样啊。”
钟徊搁下手头的文件,忽而提道:“要出去走走吗?”
“你不忙了?”
他拿起外套,嘴上说,哪有这么多事忙,走吧。玉笙还没开口,就被带出了客厅。
“我包还没拿呢。”
钟徊攥着她的手还朝前走,只道是:“不拿也罢,让它也歇歇。”
他说这些话时,声色鲜活,好似从旧壳里长出新的血肉,恰是意气芳华之时。
跨过门坎,脚步越发轻盈。
“从这里走两条街,便是抚月湖。”他指了指伸出墙的桂花,又说,“你瞧,几乎人家的院里必定会有桂花,我们院里的东墙边也有几棵。”
“午时我瞧见了,宝珍说,前些天他们还摘了一些,准备做茶。”
钟徊似乎由此想起了事,恍然叹一声道:“还有桂花栗子糕,都忘了让他们做了。”
两人走到半路,便转了方向,他说附近有一家糕点铺,做的桂花栗子糕不错,又说在抚月湖畔的金鹤酒楼酿的桂花酒最好。
玉笙接过新鲜出炉的糕点,等他结了账,又往回走,来往卖吃食的小贩吆喝声交叠,便听不清卖的是什么。
一个卖糖葫芦的阿伯被一群孩童围在中央,挨个收钱递糖葫芦。
他们走过时,钟徊也买了一串给她尝尝,玉笙也是好奇,在燕台,糖葫芦只在天宁街的一家糖果店才有,是也穿成串放在橱柜前,卖得比冰淇淋都贵,所以店家大发善心,可以按颗卖。
她先咬了一点结块的糖浆,眸光忽亮。
“没有像燕台卖的糖葫芦那么甜得腻人。”
“燕台人大多嗜糖,此前在那儿参加宴席时,有一次尝了一块点心,入口像是灌了一勺糖,后来喝的酒都觉腻得紧。”
玉笙说:“我与你说,若是换作他们,许是还要再塌一层果酱才罢休。”
“不会甜得慌吗?”
“我不时常吃甜品,果酱糖浆什么的也不常用。”她用丝帕垫着摘下一颗,送到其嘴边,钟徊低头含进嘴里,“这山楂果也没有那么酸涩,好吃吧?”
“你还反客为主啊?”他笑言。
她随即道:“我也觉得好吃啊。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拿着自己买的点心,去人家酒楼,真的不会被拒吗?”
“怎么会?你若是嫌他们的菜品不好,都可以自行带去,谁没事还管这档子事来?”
“这么好啊。”
“这段路下去就能见到湖,最近人还少,等到了仲秋,游湖的人就多了……”
青石路往下坡铺去,走尽是一段石阶,脚步交错,上坡、下坡来往的人各色各样,边上堆着几个孩子围在一处打钱,争论激烈,吵闹不歇。
他们走下去,灰绿的抚月湖延展在视野中,它一直伸向天边,仿佛是没有边界的,或者说,那连绵不绝的山脉就是它的边界。
湖中还余留着稀疏几朵病怏怏的荷花,荷叶卷了边。环湖的柳树还留着夏天的痕迹,似乎等一刻有人停留,将过去的故事娓娓道来,但它并不着急宣之于口。
她忽然觉得他们不是夫妻,而像情人。应该有一种长久的情人关系,相关又无关,相忘也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