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用力扯到了伤口,江九星吃痛松手,正懊恼又让陈今一跑了的时候,一双手牢牢地扶住了自己。“少爷,瘸着呢能不能安分点啊!”江九星扶着身子按着膝盖,抬头咬着后槽牙道:“不跑了?”“跑得掉么。”陈今一胳膊牢牢地撑住了他的身体。脸上却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躲来躲去,倒是忘记躲着你了。倒是忘记了您这位少爷也是家属院的一份子。”缓了一会后,江九星终于能直起腰。“哟,承认了啊。”
陈今一一开始对于作画其实是完全没有概念的。
对她来说,画画的最高境界就是画得像。
因此在吴闻燕颇具欣赏语气地谈及名作《下楼梯的女人》时,陈今一的脸上充满了问号。
“吴老师,你说这画的是女人?”
“嗯,这是1911年,马赛尔杜尚的立体主义代表作,表达的是工业时代机器和人相互交织的紧迫感和速度感,线条和形状组合得非常完美,刚好置于可解读与不可解读之间,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佳作。”
吴闻燕心向往之的神情让陈今一觉得自己像土里的鳖。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原来对牛弹琴四个字,可以这么直观地呈现在自己身上。
“大师不愧是大师。”
陈今一干巴地附和了两句。
吴闻燕从她的言辞中看出了她的窘迫。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过头,微卷耳后的短发轻盈地扬着,脸上是平易近人的微笑。
“没关系的。”
陈今一表现出的全无天赋并没有让她对其产生什么负面看法,相反,她耐心很足。
“画画这种东西仁者见仁,艺术之所以为艺术,是因为大众和专业都能给予表达和呈现的空间。”
吴闻燕鼓励道,“有什么直观感受都可以说出来。”
“吴老师。”
憋半天,陈今一决定实话实说。
“我什么感受都说不出来,我觉得他画得一点都不像。”
“画并非照片,呈现的不是外形,而是本质。就像人眼看到的并非真相,所谓画得形似也不如画得神似。”
“吴老师,我还是听不懂。”
吴闻燕一愣,继而失笑。
“历次收的助理里,你绝对是天赋最差的一个。”
陈今一吐了吐舌头。
吴闻燕笑了一会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你也是最真诚的一个。”
她收起笔从身后的箱子里抓了一瓶水递给陈今一。
“休息一会吧。”
接过水,陈今一揉着有些酸疼的肩膀坐了下来。
“怎么样,在工作室呆了半天,感觉还行么?”
趁着喝水休息,吴闻燕和陈今一随意攀谈起来。见她带着手套不方便拧瓶子,陈今一立刻上道地帮吴闻燕拧开了一瓶水。
接过水的吴闻燕微微一笑,袖子经过陈今一鼻下时,她隐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这种味道出现在老年人身上不奇怪,可出现在打扮精致的吴闻燕身上,却有一丝丝的违和。
“挺行的,资料很齐全,记起来也不是很麻烦,我基本上都记住了。”
陈今一顿了一秒后很快恢复如常。
吴闻燕没有注意到陈今一神色的变化,而是被她方才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这就记住了?这东西可不少呢。”
“嗯,我脑子比较好使,不然冯奶奶也不会介绍我过来了。”
陈今一有超忆症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梁严竞对外也只是说陈今一记忆力比较卓越,因此吴闻燕也不知道陈今一有这种特异功能一般的存在。
“也是。”吴闻燕没有起疑,“听说你之前是做警察的?那就难怪,脑子好与生俱来,这可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这话莫名让陈今一想到了裴律行,脸上稍稍闪过一丝不自然。
“那这次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帮忙,我记得警察不是上个月就得去报道了吗?”
陈今一十分坦然。
“害,体能没过呗。”
吴闻燕笑着安慰道:“多练练自然就好了,你年纪还小,如果致力于做警察的话,后面还是能再考的。”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今一没有过多的解释,而是反过来问吴闻燕,“闻燕姑姑,那你呢,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知名画家了,一幅画能赚不少钱吧。”
“其实这么多年,正经卖出去的画也不多。”
提及作品,吴闻燕眼里隐隐闪烁着光芒,“除了几个海外藏家,其实我最大的顾客就是我的先生,他也是我作品的第一个买家。如果没有他,恐怕我这条艺术的道路也不会走得这么顺。”
“老师,书上都说作品是艺术家内心的映射,可您给我的感觉,却和画里完全不一样。”
聊天的空档,陈今一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次作为吴闻燕的画展助理,她需要牢记每一幅画的名称,年份,大致内容甚至创作立意。吴闻燕看上去温柔似水,可她作品里的女人不是残缺就是哭泣,甚至还有不少血腥可怖的意象,整个画廊的色调都是黑灰白的沉闷色,乍一眼看上去非常瘆人。
对此,吴闻燕淡然一笑。
“画作呈现的却是一个人的多面,而你看到的只是我想呈现给你的我。作品是不会说谎的,或许真正的我,其实你看到的画里的样子。”
说着,吴闻燕的目光停留在了她手下被框裱的最豪华的一幅画。
“这是白棋女王?”
陈今一很惊喜自己能够认得出画家用模糊手法创作出的动画人。
“真好看啊……咦?”
望着望着,陈今一忽然觉得,这个白棋女王好像有些奇怪。
电影《爱丽丝》里,白棋女王的脸上始终都是宽容温和的笑,而画中的她却有些冷漠阴森。女王的裙摆也不是纯粹的白皙,而是从膝盖处开始滋生一片血红,整个画面依旧是极其浓重的阴森诡谲。
“好了,今天时间差不多了。”
刚打算仔细看看,吴闻燕已经给画盖上了画布。
“大家都散了吧,后天就是出展的日子,这几天大家都好好休息,保证出展顺利。”
工作室除了陈今一,还有不少吴闻燕自己的学生。
大家住得有近有远,而吴闻燕本人则和先生住在工作室附近的某处高档小区。
来了几天,陈今一也听说了不少关于吴闻燕和先生的罗曼蒂克爱情史。
相识海外一见钟情,因作品结缘,随后七日闪婚。
这种炙热如烟花一样绚烂的爱情总觉得比电影还要不真实,可吴闻燕身上洋溢的幸福似乎无需伪装。
她的丈夫很欣赏她的才华,也是她每一次画展的投资人。
吃晚饭时,冯奶奶见陈今一有些心不在焉以为她是在吴闻燕那工作不习惯。细问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吴闻燕的创作风格让陈今一有些不解。
“闻燕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
冯奶奶的感慨吊足了陈今一的胃口,她立刻竖起来耳朵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冯奶奶拿她没办法,只能娓娓道来。
“闻燕的美术天赋很高,从小学画画,那和别的孩子比简直是一点就透,加上家里对她的支持前途一片大好。当时她的作品融合了历史上各大流派之长,张扬明艳,还没毕业就已经被海外学校看中获得了全额奖学金,二十岁就去了英国进修。在她三十五岁那年,她遇到了她现在的丈夫小何,小何很欣赏她的才华,两人年纪相仿,结婚后她丈夫就出资给她组建了工作室,并在世界各地循环办画展,她的名气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越来越大。”
“那这么说来,文燕阿姨的生活岂不是幸福得让人羡慕。”
冯奶奶低头推了推老花镜。
“俗话说,月满则亏,盛极必衰。她三十五岁这一年,父母去伦敦参加她的作品拍卖会,谁知去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双双去世。姐姐受不了打击在两年之后跳楼自杀,一时间,身边至亲全部离去,之后她的作品就一改明艳阳光的风格,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原来如此。
陈今一顿时恍然大悟。
一处大悲,一处大喜。
这或许是吴闻燕作品沉闷灰暗的真实原因。
“作品反映的往往是一个创作者的心灵。”冯奶奶笑道,“经历了太多的波折,作品自然不会一成不变,很多艺术家早期创作和后期都大相径庭,这也是常有的。”
吃过饭,陈今一想着走去外头消消食。
在家属院呆了将近四天,闲杂人等进不来,她倒是也得了一点安静。
期间梁严竞打了两个电话,她也没有接。
之后,梁严竞就没有再打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东壁村一次,侗娥村一次,加上这次,自己可能把梁严竞得罪了一个彻底。陈今一并不觉得圆滑如他的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容忍自己这种单方面消失的行为。
可她也知道,和梁严竞正面划清界限的可能几乎为零。
已近胜春,道路旁枝繁叶茂,尽管夕阳已下,光线灰暗,道路两旁的花卉却依旧灿烂如熙,欣欣向荣。
家属院大门平时来往的人很少。
一直想着心事,陈今一并没有注意不身边来往的人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人站在路灯的阴影下,影子拉到陈今一的脚边。
带着些愤愤不平的不满,陈今一看到面前穿着冲锋衣的青年,竟然是几日未见的江九星。
几乎是本能的,陈今一扭头就往小路里钻。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
“陈今一!跑什么呀。”
二愣子扯着嗓门大喊简直是I型人格的灾难。
陈今一恨不得让自己的两条腿变成马达,好快速逃离这个令人尴尬的现场。
“陈今一。”
“……”
“陈今一!”
“……”
“妈的,女流氓!”
陈今一实在是无法装聋作哑了。
她停下来站住扭头看向身后,这才注意到平常打扮精致的江九星模样有几分潦草。冲锋衣有些破旧,原本挺拔的身体不知为何有些佝偻,皱巴巴的外套和落了灰的头发显得那张清澈淳朴的脸有些滑稽。
“少爷下乡开荒掉沟里了?”
“切。”
下一秒,江九星一瘸一拐地朝着她挪了过来。
陈今一原本龇着的牙一点点收了回去。
等他凑近,陈今一才发现,江九星不仅小腿还打着石膏,连手腕和胳膊上也有不少淤青和擦伤,伤看着很新,似乎就是自己躲到家属院这几天才受的。
她下意识捏紧拳头,而等江九星走到她面前时,她脸上却是毫不客气的嘲笑。
“哟,这怎么还断了条腿呢。”
“出任务,摔的。”
江九星见自己受伤陈今一一脸的高兴心里有些酸。
不过他脸上倒是不在意,吸了吸鼻子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干嘛躲着我们?微信不回电话不接,连卓瑛都不睬了?”
陈今一笑嘻嘻地问:“出什么任务能把你伤成这样。”
“又没重伤。”
“到底是谁?”
江九星愣了一秒,方才有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陈今一的语气有些严肃。
“别打岔。”江九星避开了陈今一的询问,“我先问的,你还没有回答我。”
陈今一皱着脸盯着江九星脖子上的带血的伤口。
下一秒,扭头就跑。
江九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脖子后边的衣领。
“嘶。”
用力扯到了伤口,江九星吃痛松手,正懊恼又让陈今一跑了的时候,一双手牢牢地扶住了自己。
“少爷,瘸着呢能不能安分点啊!”
江九星扶着身子按着膝盖,抬头咬着后槽牙道:“不跑了?”
“跑得掉么。”
陈今一胳膊牢牢地撑住了他的身体。
脸上却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躲来躲去,倒是忘记躲着你了。倒是忘记了您这位少爷也是家属院的一份子。”
缓了一会后,江九星终于能直起腰。
“哟,承认了啊。”
“左右飞鹰我是进不了。”
陈今一妄图狡辩,“木已成舟,你还不允许我另谋出路么。”
“另谋出路当然可以。”
江九星脸上难得正色,“可你躲着我们就是另一回事。”
“那你要我怎么办?梁严竞表面上乐呵呵的,发起疯来也是脱缰的狼狗,我是真怕跟他回去他往死里练我,这不躲到这里先避避风头么。”
“只是避避风头?”
“昂,不然呢?”
江九星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陈今一。
“行了少爷,你别在这里杵着了。”陈今一实在是有些担心少爷的伤势,“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不在这个门。”
江九星没好气地松了松身体,也确实是不太撑得住,陈今一扶住他后他将重心挪了一点过去,受伤的腿也不再痛得那么无法无天。
“往外绕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