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白仰起头,用力地眨了眨眼,不想当着好友的面掉眼泪,“我记住了。”“嗯。”陆泽杨仔仔细细地又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什么,这才放心地闭上眼,“没什么事了……念白,我有点困了。”温念白连忙起身:“你好好休息。”他细细地将被角捏好,端着已经凉透的药盅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里恢复了寂静。陆泽杨静静地躺在那里,忽然觉得好冷。比天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比他知道自己因为君王的猜忌而禁足沧州的时候还要冷。
温念白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直在了半空中。
陆泽杨继续不急不缓地说着,气息平稳顺畅,似乎真的痊愈了一般:“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最清楚……我本该死于上个冬天,却没想到能苟延残喘这么久,这已经是足够的幸运,但我能感觉到我大限将至了……”
“你别说了!”
温念白的情绪在一瞬间崩溃。
“……”陆泽杨安静地闭上嘴,然后又虚弱地掩唇咳嗽,“咳咳……”
“……”温念白身上的气势一下就偃旗息鼓了。
“我,我不是骗你……”他将探出去的手收回至身侧,缓缓捏成拳,声音低了几分:“我骗的是我自己。”
“那好吧,我尽量多撑一会儿。”陆泽杨说。
温念白抿了抿唇:“药凉了,我再去热一下。”
他说着就要走,又被陆泽杨从身后叫住:“等一下咳咳……念白,天山那边的局势怎么样了?”
“这里应该是沧州,征西将军养病的居所,”楚潇在一旁悄声补充着背景知识,“那么这段时间,就是叛军直逼京城,守军拼死守住天山要塞的时间节点。”
温念白微微皱眉,却是没有回过身:“你先别操心那么多,养好身体最重要。”
“这么多天你一直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估计是怕我,咳咳……怕我听了会伤心吧,”陆泽杨一手捂唇,努力压抑住喉咙中翻涌的腥甜,“咳咳咳咳……呼……放心好了,我没那么脆弱的。”
“我很早就知道,这个王朝早就烂透了。”
几缕发丝从他鬓间垂落,将他的半张脸埋进阴影里,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悲凉在空气中氤氲开来。
逼仄的沉寂中,温念白叹出一口气:“你旧伤复发从总将军之职卸任之后,就由邓玉接替了你的位置,率军镇守天山一带。”
“他啊,”陆泽杨听见这个名字,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他之前做过我的副将,能力相当不错,算是我见过的后辈中最顶尖的了,咳咳咳……天山那处交通要塞,交给他来守确实是最好不过了。”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陆泽杨的气息略微有些紊乱,他不得不停下来喘上几口气。
却听得温念白略带凉意的声音响起:“可是陛下不想打。”
“他连他的京城都不要了,正准备着迁都,龟缩在另一个安逸的地方继续当他的土皇帝呢。”
陆泽杨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后方京城若是撤走,前方的天山一带就会立刻陷入八面无援的境地,成为敌方可以随时捏死的一只困兽。陛下他……咳咳……他要弃天山数万军民的姓名与不顾吗?”
“说起这个,”温念白冷笑一声,斜倚在门框上,“你还记得咱们陛下最喜欢的求和方式是什么么?对,就是割地。这次要割出去就是天山一带。”
“朝廷中反对的命官都杀光了,邓玉也是反对的,所以皇帝让他立刻班师回京的时候,他就直接当作没看到,跟那些自愿留下来守城的人一起继续抵抗,看样子是宁愿以身殉城都不愿做窝囊废。皇帝催他几次都没有结果,干脆直接不管了。”
“咳咳咳……所以就直接放弃了?”陆泽杨眸光微动,“割城,割地,一次接着一次,割地若是真的有用,战事又怎会拖到现在还不曾结束?”
“只怕他们的胃口是个无底洞咳咳咳……割地之策不仅不能让他们满足,反而更是助长了他们的欲望,长此以往下来,我们大周怕是要……”
怕是要灭国。
温念白对此心知肚明,他微微偏过头,看着窗外料峭的春风吹动树叶,缓缓道:“摊上这么个君主,只能怪我们生不逢时……欸,给这么窝囊的一个皇帝打工,你后不后悔?”
这样的人儿,若是归于真正的有识之士麾下,那必然是比现在千倍万倍的耀眼夺目。
陆泽杨只是轻轻地笑了声:“谈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听从指令,这是作为将士的天职。我生不逢明主,怨不得别人。”
“你说你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性子怎么这么软呢,”温念白站直了身体,无奈道,“你快休息吧,我去热一下药,待会儿叫你。”
“念白等等,”陆泽杨第二次开口将他叫住,“我这个身体终于好起来一阵,你就多同我说说话吧。”
温念白的面色倏尔一沉。
回光返照……这或许是他们最后这样长谈的机会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压制住心中的戾气,开口道:“嗯,你说吧。”
“念白,之后你若是见到了我母亲,劳烦替我传话给她,我是个不孝子,很少陪在她身边,也没能力让他享乐……我亏欠她许多,下辈子,我还做她的儿子。”
“哦对,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场仗输了,如果输了之后还有我曾经的部下记着我,还请你替我转告他们,咳……就说,失败的责任不在他们,不必对旧朝感到有所亏欠,那本就是一个连根都烂透了的国家,还有,咳咳咳……还有,他们之前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却没得到应有的荣誉,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他们……以后一定要,咳咳,一定要幸福……”
苍白再次渐渐攀上他的脸庞,陆泽杨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温念白立刻注意到他的情况,连忙托着他躺下,细看之下,他的双手都在颤抖。
“为什么要我来转告?”
温念白眼眶泛红:“那是你的家人,你的下属!你自己说!等你好起来,自己去和他们说!”
“……唉,念白,这时候你就别任性了。”
陆泽杨转动身体,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咳咳咳……让我把我的后事……交代完吧。”
温念白别过头去,错开他的视线:“我不听。”
陆泽杨坚定道:“你得听。”
温念白抿着唇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泄了气:“你说吧。”
“咳咳,等我,等我死后,请把赤霄和我葬在一起。”
温念白的喉咙发紧:“什么死不死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呢。”
陆泽杨不听他的,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就把我们葬在……葬在沧州城外好了,不用,咳咳……不用带我回去。”
“忠骨可埋于青山处处,何须……何须马革裹尸还。”
“……”温念白仰起头,用力地眨了眨眼,不想当着好友的面掉眼泪,“我记住了。”
“嗯。”陆泽杨仔仔细细地又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什么,这才放心地闭上眼,“没什么事了……念白,我有点困了。”
温念白连忙起身:“你好好休息。”
他细细地将被角捏好,端着已经凉透的药盅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陆泽杨静静地躺在那里,忽然觉得好冷。
比天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
比他知道自己因为君王的猜忌而禁足沧州的时候还要冷。
冷到他想落泪。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国家在这场战争中注定失败的局面。
站在生命尽头回望自己的一生,竟是如此波澜壮阔,也如此悲戚沉郁。
世事无常,年少时那些扬名沙场,护国万里的豪情壮志,终究湮没在了枯槁的现实中。
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落下,滚进枕边,在布料上晕开一抹深色的痕迹。
思绪随着生命力一起流失,心脏仿佛都因极端的寒冷而麻木。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盘踞心中的遗憾迫使他将其吐露……
“谁料此生啊……”他喃喃道。
“心在天山,”
“身老……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