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用细麻绳紧紧扎在一起,一百文一串,连一贯都没有——屋子赁钱、邬父药钱、柴米油盐、笔墨纸砚,时时费钱,难有余银。他取出两串钱带在身上,开门出去,外头寒风刺骨,屋顶地面都覆盖着一层薄雪,冻的人直哆嗦。邬母也开了门,往灶上去生火,一面低声问邬瑾:“老大,今天这么早去学堂?吃口粥再走,免得路上冷。”她口中呼出的白雾模糊了她枯黄的面目。“娘,”邬瑾站住脚,“我去买一秤炭回来,您好在屋子里烧个炭盆,爹也暖和些。”
原来遥远的叫喊声逐渐变近,小黑点也愈来愈大,很快就会有人找来。
刘成器焦急起来,满脸发红,鼻孔急剧翕动,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们的凶恶不能昭彰于天,只能在暗处四溢流淌。
尤其是书院的书生,他们读书都读傻了——刘家捐了多少钱粮,依旧换不来同流合污。
他又怒又急,嘴唇紧咬,两侧腾蛇纹深深往下,目光闪烁:“是,不用骡子,小的这就回去告诉家主。”
他伸手指向马上小乞儿:“小人将他送回原处去,绝不失言。”
莫聆风双目紧紧盯着他,似乎能透彻他所有的敷衍之词,就在刘成器以为她会胡搅蛮缠不放之际,她却忽然点了点头:“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刘成器立刻点头,又眼巴巴看向殷南手中象牙。
他们这一趟,专门为了这根粗磨过的象牙。
若是走明面上,叫市舶司知晓,便要强行“博买”,纵然找人说情,也要抽十分率,唯有用人骡子,可以瞒天过海,连堡寨的税兵都看不出端倪。
“姑娘,这牙……小的过后一定好好孝敬您和节度使。”
莫聆风看向殷南:“给他。”
殷南把带血的象牙随手一抛,刘成器扑身来接,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紧紧搂在怀中,腾出一只手来,拽下小乞儿,连拖带拽带的狂奔而去。
一阵风刮过,把血腥气味冲淡,河沙湿润,血迹不显,殷南面无表情在河边洗了手,把带血的袖边卷进袖里,一切痕迹都好像隐了下去。
莫聆风又摸出一大块糖,塞进口中咀嚼,一边含含糊糊冲邬瑾招手:“走啊。”
邬瑾失神的上了马,跟随在莫聆风一侧,与找来的程廷等人相会。
方才一切,都烟消云散。
邬瑾在草场完成课业回城,别了程廷、莫聆风,一路跑回十石街,看过父亲,把糖掏出来给弟弟邬意,便肩了四笼饼出去卖,直到将近子时才回家。
邬母还在替人浆洗衣裳。
母子二人叙话片刻,他回到屋子里,点燃油灯,铺好纸墨,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年三月初九,见漏舶商,穷凶极恶,以人为骡,吾憎恶至极,然吾见此恶行,心生怯懦,意欲躲避,反不如总角小儿,羞恶于心,望改之。”
正写着,在床上睡了的邬意迷迷糊糊出声:“哥。”
邬瑾手登时一抖,笔上的墨滴下去一大团,散开在纸上,污了一大片。
他连忙搁笔,把油灯移了移,免得晃了弟弟的眼睛:“马上就好。”
邬意翻了个身:“哥,那个猊糖真好吃,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别人给的,”邬瑾回答,“你怎么知道是猊糖?”
糖贵,家里做糖饼才买了沙糖,自己也不舍得吃。
邬意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出去卖饼的时候见人吃过,说是贵的不得了,只有蜀地才能做出这么白的霜糖,里面加的乳香粉,他们说是从海外来的,只有官衙回易务才有,外面买不到。”
“嗯。”
“哥,你说他们有钱人家,是不是顿顿都吃这个?吃药的时候也吃这个?请客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桌子上摆一大盘?”
“不知道。”
“等我有钱了,我也买,顿顿吃,让爹喝药的时候也吃。”
“好。”
邬意的声音慢慢又低了下去,梦呓似的说着他在外面卖饼的见识,嘴里咂咂作响,要从牙缝里再咂摸出一点甜味来。
屋内复又安静下来,外面有邬母收拾搓衣板的动静,还有邬父忍痛的辗转难眠之声——他总觉得失去的腿还在他身上痛。
也起了风。
风吹动茅草,钻过窗棂,掠过竹纸,拂上邬瑾清瘦的面孔,让他闻到了自己手上残留的气味。
是乳香粉的气味,他却从中嗅到了血腥气,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提起笔,复又写道:“她并非怜悯人骡,也不是维护莫氏,只为爱护兄长之故。”
春风一日暖过一日,到了三月十五,忽又冻起来,刮了一整夜寒风,呜呜咽咽,吹的四壁一片冰凉,被褥冷似铁。
邬家兄弟抱做一团,互相取暖,不到鸡鸣时分,邬瑾就起身,去开钱匣。
铜钱用细麻绳紧紧扎在一起,一百文一串,连一贯都没有——屋子赁钱、邬父药钱、柴米油盐、笔墨纸砚,时时费钱,难有余银。
他取出两串钱带在身上,开门出去,外头寒风刺骨,屋顶地面都覆盖着一层薄雪,冻的人直哆嗦。
邬母也开了门,往灶上去生火,一面低声问邬瑾:“老大,今天这么早去学堂?吃口粥再走,免得路上冷。”
她口中呼出的白雾模糊了她枯黄的面目。
“娘,”邬瑾站住脚,“我去买一秤炭回来,您好在屋子里烧个炭盆,爹也暖和些。”
邬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该烧个炭盆,你爹不像我们一样活动的开,要是伤风了更不好。”
她又道:“你爹说想找点能坐着干的活,你看捡珠子成不成?”
邬瑾想了想:“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让爹再养两个月吧。”
说罢,他就出了家门,刚出十石街,就见地上躺着一具冻僵硬的尸体,义庄的人正在收尸。
一路往北城走,走的快,等到了炭行一看,赶早来秤炭的人多的很,炭少价贵,一秤已经到了四百文。
邬瑾捏着带来的钱,感觉闹哄哄的屋子里也变得异常冰冷。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你也来买炭。”
邬瑾回头一看,记起来此人是在观音诞那日送自己回家的人,连忙拱手行礼:“叫我邬瑾即可,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殷北,”殷北爽朗一笑,扭头对身边炭行的团头道,“这是我们家姑娘的朋友,你给约一秤碎炭,让哥儿带回去。”
团头当即应下,吩咐身边伙计带邬瑾去秤,邬瑾深深一揖:“多谢殷大哥,也谢过莫姑娘。”
殷北摆摆手走了。
于他只是看在莫聆风面子上的随口一句话,于邬瑾却是雪中送炭。
碎炭便是木炭剩下的渣滓,能烧,只是烟多,尘土也多,但是价钱便宜,一般都是炭行里的人自己留了,今天这一秤只要了邬瑾八十文。
邬瑾扛着碎炭,走的热气腾腾,将炭送回家中,吃了一碗野菜糊,又匆匆去了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