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莱尔转着笔头环顾四周。老师抱着某本教辅资料在看,镜片上却闪手机屏幕的亮光;同学们都在紧张兮兮地赶周末落下的作业。那时崇呢?时崇收敛起平日里所有的不逊,认真写题。紧握的笔尖专注流淌出黑色字迹。他一反常态的淡定,揠苗助长她的玩闹心。李莱尔拿着笔去碰时崇的手肘。按照往日的习惯,时崇会以为她要递给他什么东西,悄悄垂下左手伸过去。李莱尔的指尖轻轻挠了挠时崇的掌心,示意自己想牵他的手。时崇顿了一下,随后服从地听命于她,手掌像含羞草一样轻轻地合上李莱尔的右手。
自从在西门街撞见时崇后,李莱尔开始时时刻刻防着他。
白天出门上班,李莱尔故意掩在楼梯角,附耳听三楼的门把手是否有落锁的声音,只要琳琅响的钥匙晃动未停,哪怕脚尖已经伸出去,她也逼自己退回来。确定无误后,方才敢脚踩实地。
满打满算,她和时崇一个星期林林总总没见过几面。
即使聊天软件互发消息,二人忙碌的时间段总不同步,再有意思的试探也逐渐歇气了。
所幸最近这段时间宁宁放学后都会找她玩,由此消磨了漫长难耐的下班时间。
“莱尔姐姐,我们好久不见了,今天下午你有空来我们学校吗?我很想你。”
李莱尔应了好,忙完手头的事赶着去接宁宁。
一路畅通,李莱尔最后被红灯绊住脚步。
划拉开手机锁屏,屏幕右上方电池图标内胆是一片警示的透明色。她是在公司浏览网络评论才耗完电量的。 今早她急着和周已晴协商接下来的商业推广安排,计划上一档网络综艺对品牌开展第二轮宣传,讨论过后,大家决定推李莱尔作为展演人。
无关乎其他,之前李莱尔就因为和周已晴长相相近这回事就受了一阵网络风波,搜索框打下自己的名字,恶意揣测铺满广场,还有一些声称是过去同学的网友不停爆料,看热闹的、说风凉话的真不在少数,李莱尔得天独厚地占有一定的传播优势,虽然是负面形象,但至少有了曝光度。
“注意点形象。有人在网上说,看见你穿着旗袍在后台烟雾缭绕的样子了,一定要时刻牢记我们原先设定好的公众形象是什么。温婉、文艺、淑女。一定要记住!李总!到时候我们后面一定要翻盘回来。”
会上几位同事反复叮嘱她。
“我现在不是明星,就已经有狗仔偷拍的待遇了,太了不起了。”李莱尔耸了耸肩膀。
这些点头论足的评价看多了也腻味。
她用手指滑出社交平台软件,从下到上,一一拖走不必要的相关推送新闻, 像丢掉用废的草稿进纸篓一样毫无负担。一路畅通无阻,直至指尖悬停在“时力某某服饰公司”、“股价大跌”、“董事长可能易位”等字眼。
她被诱惑着点进去,这绝对跟时崇有关系。
可那跟她有什么相关?
百分之百的直觉警示李莱尔,她已经掉入了谁铺设下的陷阱里去。
李莱尔瞬间提起精神。
她回溯起离开时家后发生的点滴,或者再往前,没遇见时崇的日子,第一次翻开日记那天。
李莱尔承认,他们当初在绣坊的相遇是一场人为,《锦鲤贺春》原本就应暂借给沈老师作为展览作品,是她预先发觉时崇在她身边逗留的痕迹,他偷偷帮自己还了一部分的债款,他私下替自己解决了无谓的闹事。每当李莱尔摸到一点他的影子,时崇就像松垮网兜里被钓起的鱼,鱼尾猛地一甩,就从岸上扎进深不可见底的海里,消失不见了。
丧失记忆后,李莱尔连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都遗忘了,她努力抓住曾一同跨过那段经历的人,企图借他们的眼睛拼图回李莱尔原本的模样。
时崇是为数不多的重点接触对象之一,缘由在于他总能带给她奇异的体验,心跳呈函数曲线式的跌宕起伏,她再次与十几岁的李莱尔再次重逢。
有很多次她私下询问“她”,以前与时崇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啊,就是玩伴啊,开心又不走心的那一类而已啦,别放在心上。”
可李莱尔还是认定,那时的“她”,是在撒谎。
日记里的内容常常与现实大相径庭。
比如李斯萍是在高一入学时就早早去世了。
比如她从在学校头至尾就没有过朋友。
连自己都欺骗的人,说的话当然不可信
李莱尔小心求证,直至离开时家,李莱尔的记忆大部分已经恢复,生活也逐渐原状了, 按道理说早应该和时崇断了联系。
难道你还想要什么?
她诘问自己。
讯息迟迟在风车形状的加载图标页面卡顿,颜色由黑渐变到白,还未褪回灰色时,手机不声不响地息屏了。
周边有残影在涌动。
她抬头。
刚刚好,绿灯了。
人群如流水往前去淌,李莱尔收回手机,化成人流里的一滴水珠,随之漂泊。
忽然眼前一亮,李莱尔的目光拨开重重人影,瞥到十几岁的男孩女孩,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垂下的两手试含蓄地相互试探。
回忆遽然冲破栅栏扑向她。
“你昨晚说的话——是真的吗?”
时崇低头望向李莱尔,他的睫毛好长,一根根仿佛长到要伸出小手来牵李莱尔的袖子,要她答应。
“我昨晚说了什么吗?”
李莱尔步步紧逼,强迫他缴械投降,直到见血才肯罢手。
原本就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他会那么认真。
这次真的踢中硬石头,惹到麻烦了。
不过他这么傲的样子,根本不会为了这种事低下头吧。
只要拒不承认,对方自然而然会败下阵来,主动放弃这回事。
这样的男生李莱尔见多了,也应付多了,只要推诿超过三个回合,他们立刻会放弃,转向攻略下个目标。
他们决口不提爱,喜欢之类的词眼,仿佛提前摊牌的便是输家,底牌少得可怜,不得不精打细算,偶尔会有甘当赌徒的,结果也捱不到骰子点数亮出,便灰溜溜地逃走。
更何况他们也不是真的爱她,只是因为她的脸给他们错觉,不会拒绝他们的错觉,很容易得手的错觉。他们把李莱尔当赌注,畅玩一把就抛之脑后。
哪能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们。
反正是他们心甘情愿贴上来的,是他们不认真擦亮眼睛就栽进来的。
根本与她无关的事。
李莱尔戏弄他们,毫无心理负担。
你不是说过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吗?
是吗?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们昨晚都喝了酒,应该是都记错了吧。
现在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没有这段记忆存在的。
按照时崇的人设,李莱尔预先编排好他的台词,再一一破壁,她稳操胜劵。
时崇的嘴唇一翕一张,按照程序他即将说出指定台词,李莱尔脑里警铃大响。
快。
快说出来。
我会立马拒绝你。
她当然不愿意明面上做坏人,也不会直接甩出推辞别人的狠话,让对方知难而退是最好的玩法。
李莱尔精心排练好剧情。
“你不喜欢我吧。”
时崇半边肩膀抵住敞开的掉漆铁门,陈旧的阳光从窗外漏进器材室,碎碎的,树叶的影子晃悠悠地拓在他脸上,一会儿遮住他的眼窝,一会儿轻抚他的眉骨,捉迷藏似的。
?
李莱尔心下一紧。
怎么回事?
他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了?
她都打算赏玩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了。
难道时崇看穿自己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聪明过。
时崇说的是真的,自己也不能真的承认。
“没有的事,我怎么会讨厌你。”李莱尔讪讪地笑了,娇羞地低下头,像百合花收紧花瓣。
“是吗?可是你昨天说的好像不是这回事啊。”
时崇语气懒洋洋的,音调微微上扬,笑得明媚。
时崇为什么不按套路出牌?
她早就想好每一套制敌招数,绝对不能失去这次机会。
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李莱尔急忙抢着澄清,“我昨天说的是,我、想、要、你。”
最后一个字被舌尖卷出来时,李莱尔的脑子哗一声空白,像玛瑙手串被左右拉扯断,珠子颗颗坠下,掉到至低点复从地上弹起,一跳一跳的。
他在耍她!
她被耍了!
愤怒吞噬李莱尔的心脏,光滑的珠子被逼得从胸肺直上,从左眼挤出来,顺着皮肤滑下,冰凉冰凉的。
李莱尔抬手去抹。
竟然掉下一滴泪来,面具也随着泪痕被左右劈开。
时崇手忙脚乱地帮她揩拭眼泪,“别哭啊,我答应你了。”
眼看她掉泪,他竟然丝毫不遮掩得意的笑。
李莱尔恨不能踹他的膝盖一脚。
但还是忍住了,为了自己的完美人设。
好。
他要玩她,她陪他玩。
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那时候他们就稀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回想起当初,捉弄时崇是她最强烈动机,和玩弄那些轻视自己、给自己递上情书的男孩一样,和幼稚地反抗李斯萍一样,她只是出于目空一切的秉性,征服一切的欲望战胜一切。
下课铃在夏日校园里长久回荡,一群群学生扎堆漫出,摩肩接踵,李莱尔背着人流往前走, 挤上人工湖上的小石桥,慢慢踱步到小树林外围的石凳。
她拢好裙摆正要坐下,小树林忽的一阵声响,受惊的白鸽扇动翅膀逃出般,一对小情侣拔长双腿连忙逃遁。
慌张的神情和十几岁的她是一模一样的复刻。
那一天班主任叫李莱尔到办公室。
曲起的手指叩响门,班主任从考卷海里抬起为难的眼睛。
那时的她真面目虽然被同学扒出,至少还受老师喜欢。
“小莱。老师想调你和时崇坐一起可以吗?”
李莱尔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师。
“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们的座位安排,是按成绩高低来获取选座自由权的。但是时崇他想自己一个人坐的,你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吗?”
李莱尔懒得解释,打哈哈过去,“时崇同学只是比较内向而已。”
班主任是温柔又爱为学生操心的女老师。
“但这太内向了吧,我害怕他会出现心理问题。这样,我想你和他做同桌可以吗?”
班主任探查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视了一遍,见她没有明显的情绪反应,继续说下去,是一堆无意义的修饰语累加,“你看你外向又热情,大家都喜欢你这样的女孩欸……而且我路过心理课的时候,发现他对你不抵触……”
原来她要被当做小太阳去融化别人的心了。
回到教室,同学们热热闹闹地移动的座位。李莱尔也跟着搬自己的东西,特意在大家幸灾乐祸的目光追送中,她才连人带着书走过去。
“时崇,老师说让我坐在你旁边,你不介意吧。”她从高高的书堆后面露出半张脸来,也不等时崇回复,径直坐下。
自习课铃声响起,科任老师走上讲台维持课堂纪律,同学们各自回归座位,开始每天的日常学习。
唰唰唰的写字声拱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围墙,李莱尔试图在上面凿个洞透个气。
越想越生气,她怎么就变成被牺牲的那一个。
试题早就写完了,连带课堂巩固的内容一并整理消化完毕。
李莱尔转着笔头环顾四周。
老师抱着某本教辅资料在看,镜片上却闪手机屏幕的亮光;同学们都在紧张兮兮地赶周末落下的作业。
那时崇呢?
时崇收敛起平日里所有的不逊,认真写题。紧握的笔尖专注流淌出黑色字迹。
他一反常态的淡定,揠苗助长她的玩闹心。
李莱尔拿着笔去碰时崇的手肘。
按照往日的习惯,时崇会以为她要递给他什么东西,悄悄垂下左手伸过去。
李莱尔的指尖轻轻挠了挠时崇的掌心,示意自己想牵他的手。时崇顿了一下,随后服从地听命于她,手掌像含羞草一样轻轻地合上李莱尔的右手。
眼看时机已到,李莱尔迅速将手抽离,仿佛秋风将落叶一扫而尽。
她已经想象到他失落的表情,心里正想发笑呢,却发现右手已经被他牢牢捏住。
他毫不留情地进军,以她的指尖为起点,一步步地将她的右手一一蚕食。
指关节、掌跟、柔软的掌心都被他宽阔如海水的手掌所淹没,像含羞草受到刺激,紧紧合拢叶片一样,他的手指间隙插进她的手指间隙,霸道地钳制住她。
讲台上嘭的一声。
老师合上书本,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要走下来巡堂。
快!
快放手!
老师来了!
李莱尔疯狂地用唇语暗示他松手。
可他偏不抬头,嘴角轻轻上挑怎么也不放开她的手,固执地将脸埋在题海里,手上的力道愈施愈大,她感受到他手掌内纵横交错的脉搏不平稳地波动。
欲哭无泪,她一开始只是想玩玩而已,以为自己能够轻松脱身,谁知道最后逃也逃不出去。
老师发亮的皮鞋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李莱尔干脆躺平倒计时,心里默念到数字一的时候,右手突然被放飞自由。
她立马弯下腰假装去拾笔,起身时却怎么也发现时崇脸的笑不见了,又恢复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冷漠神情。
他绝对是故意的。
李莱尔咬紧牙关,下定决心报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