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栗来找吴柏生,她有一对耳钉可能拉在他家。
站在路对面,看到吴记两位帮工阿姨劝解着送个妇人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肥胖男人在前面骂骂咧咧。
等他们走开了,她穿过斑马线,向后屋走去。
敲了门,没有人应答,她没带钥匙,犹豫是不是离开。后屋旁,冬季休眠的桂花树,一些细脆的枯枝还没修剪。她抬头望着主干上常绿的枝叶,缝隙间是灰蓝色天空。
门开了条窄缝,吴柏生转身坐回床上,牛仔裤也没换。周若栗推开门,房间没有开灯,屋檐遮去部分日照。
“有事吗?”吴柏生嗓音如同细砂纸磋磨过,整个人看起来阴霾烦躁。说完就着坐姿,双腿张开躺倒在床上。
周若栗没有见过他这般面目,原地没动。tຊ过了两秒,开口说:“首饰忘在你这里。”关上门,按下电灯开关。
吴柏生用一只胳膊盖在眼睛上。“你自己找吧。”
周若栗真的细细查看起来。地方不大的后屋,很快在窗台这的盆栽,看到了她的绿宝石镶嵌耳钉。应该是他放的。
某天,周若栗心血来潮买了些绿植,自己家里留了,也在吴柏生这里放了几盆多肉。圆圆嘟嘟的叶瓣,此刻和耳钉放在一起,很容易联想到她的耳垂。
慢悠悠的走到窗前,她缓缓取一只,又取一只的佩戴。旋转钉托的时候,透过窗户,复看那株桂花树。“怎么了?”
“没什么,找到就回去吧,我累了。”吴柏生应该是适应了灯光,已经放下手臂,就这样躺着看她。那双多情的微蓝眼睛,什么情绪都没有。
周若栗走后,吴柏生长长的叹气,忽又痴痴的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泪水都笑的自眼尾沁出。平息了,望着天花板发呆。慢吞吞的起身关灯,也不开暖气,拉上窗帘,就这样躺回床上。
洗手间里一片狼藉,他刚刚是慌乱找钥匙,锁了这里再给周若栗开门。
盥洗台盆在他双臂失控剧烈的自戕式的敲锤下,玻璃胶开脱,盆体挪位。地上是斑驳的水渍和乳白混灰白的清洁剂液体。
也许锁上这道门,看不见这些就什么都没发生。他放弃了,不想吃避光胶瓶里的药片。周若栗晚走一步,他可能就要失态在她的面前。
她会怎么看他呢?吓得逃走,和转学后的新同学一样斜视嘲笑,还是?会抱住他吗?
让他在她温暖的怀里,摸着他的头发,和曾经一样,亲吻他的额头,让他睡一会。
周若栗在深城机场的茶餐厅。边发呆边剥酥皮,菠萝油面包的表皮已经看着和中年男人的发际线一般。
她没有胃口,等着周父,盘点还有哪里疏漏。
李锦姿是海城人,她临走前送上水晶笔礼盒,托请如果有事多关照。
小广东回老家,她留言让他有事可电话,对方说好。
苏二叽叽喳喳,朋友圈每日花花绿绿五六条。她把苏二从单向不看的列表中解除。
领勋这里... ...
周德凯打断她的思绪,“若栗。”
周若栗乖巧抬头,“爹地。”等周德凯落座后,推水杯过去,尚热的英式茶。“要食D嘢先上機?”(要吃点东西再登机吗?)
“唔食啦,老了消化唔到咁多,食吓飛機餐就夠了”(不了,年纪大消化慢。飞机餐够了。)周德凯五官儒雅,细细纹路增添了成功男士的魅力。
六十出头的年纪,远比同龄人保养得宜。
“工作很忙?怎么看着瘦了。”他举杯轻嘬一口。养尊处优的手,皮肤略有松,无名指没有婚戒。
“年前是这样。爹地你呢,怎么想到现在去日本?”
“你王uncle在那里买了艘新游艇,迫不及待让我们去贺一贺他。”
“又买,他之前不是有一条?”
“那条喷的他前妻的名字,他嫌不吉利,换了。”
周若栗应了一声哦,两个人沉默了下来。她看着菠萝油还是没有食欲,推开碟,拿过手边的热柠茶玩茶包吊绳。
“拍拖没有?”周德凯慈爱的看着女儿。
“没。”
“你也大个女了,身边找个人,我也放心。”
周若栗害羞低头。怎么放,心在哪?
“爹地,我知道了。”
父女二人体面客套的度过半个小时的家庭时光,各奔前路。
因为这个插曲,等周若栗搭机场快线换的士,回到半山的公寓,已经深夜十二点。母亲早早休息了,她开锁后,轻声轻手的把行李箱放在客厅。开了一盏小灯,打开背包,收拾了随身物品去客卫洗澡,入睡。
隔天起床,工人兰姨已经上门准备好英式早餐,摆放在客厅餐桌。这是她母亲对她的体贴,平日早晨,周母都是步行到山脚一家茶餐厅用餐。
“早上,兰姨,妈咪呢?”
“我赶着出门,你先吃早餐。晚上我如果赶不回来,会告诉你。”周母的普通话细听带着沪语的调子,说着已离开主卧,走去玄关穿鞋。
周若栗幼时在湾区也有过非常短的一段居住经历。当时,周德凯在湾区工作,周母独居在港城。周若栗是随父居住在湾区,每天跟着工人阿姨通关回港城念书。虽然她和父母都持有港城身份,依然和万千奔波的湾区儿童一般往返,新闻给到这个群体的标签是:双非通关学童。
这段时间非常之短,仓促结束于她的极度不适应引发的应激症状。记得那时她不间断的发烧,工人阿姨转述了医嘱给到雇主周先生,她才从疲累中得到解放获得休息。
在港城几日,她约了朋友和同学,食过一两餐饭。等到周德凯回港,已经除夕,她准备收拾行李,后天回海城。
吴柏生的除夕是在疗养院过的。往年他偶尔会抽空回广东,不过一两天就回来,今年走不开。疗养院医生在节前暗示他,吴珍珠年纪大了,如果发作再猛烈,可能转到市精神卫生中心更合适。毕竟偏远的疗养院,收费实属低廉,医疗水平堪堪,职能更偏向养老院。吴珍珠虽然精神不济,白胖虚肿的身躯很有一股蛮力,单个看护根本拉不住她。
现在床位又紧张,与其放个吴珍珠,不如接收好打理的病患。这句话不用说出口,吴柏生了然。
市院的医疗水准肯定更好,且不提有无床位,每个月的费用超出了吴柏生的预算。实际来讲,也不能治疗康复,吴珍珠的呓语不会有终结的一日。
“林栋,我想我妈妈了,你陪我回去看看她,好吗?”
“家姐,柏生放在你这里几天。”
“对不起,哥哥,我真的不想的,你让我们母子回来吧。”
“阿嫂,阿嫂,你告诉我在哪个位置,求求你,告诉我。”
新看护原本要过完正月十五才愿意回来上工。吴柏生微信转账,备注了传统祝词,打完电话,头向后靠在陪护椅上,又用手压低棒球帽盖着前额。
收到一条新讯息,滑开是周若栗的红杯头像。‘我回来了。’
还是会心跳,他以为他早就麻木了,是她,他还是会。
‘我不在市区,年初五回来。’吴柏生在刚才的电话,已和护工商量好了时间。
‘好。’
往上翻对话记录,两个人最后的消息停留在九天前。除夕夜,新年快乐四个字都没有,或许,因为他们并不快乐。
还有两天,他默默在心里倒计时。
隔天,姑姐(姑妈)的电话早一步到。“阿生,是我,新年快乐。”
“姑姐,新年快乐。”吴柏生走到室外去接电话,从外套口袋里掏烟。
“今年冇翻廣東,你哋幾好嗎?”(今年没回广东,你们都好吗?)吴柏生的姑姐林蓉早早过了六十岁,和弟弟林栋不同,她的声音一贯沉稳。
“还好,就是我阿妈有点不妥,前一阵...”吴柏生停下来,吸了一口烟,让薄荷味在鼻腔滚过一轮,吐出。“你知道的,现在发作的比较厉害,疗养院想让她走。”
“走去哪?”
“走去哪也没用,再讲吧。因为这件事,今年没回来看你。”
“我年纪大了,不紧要。看多看少都不会后生。”林蓉有心开玩笑。她知道这个她当做儿子一样看着长大的男孩,咽下多少苦水。“都喺你,點呀,瞓得好唔好呀?仲食跟果D藥?”(倒是你,怎么样,睡的好不好?现在那点药物还在吃吗?)
“老样子。”吴柏生说。
“你後生,咁樣落去唔得,唸吓番嚟啦,我可以幫吓你”(你年纪轻轻,这样下去不行,考虑下回来吧。我也能帮你一把。)林蓉说话从来不客套。
吴柏生把吸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空地的立式吸烟柱。低头吹了会冷风,身上烟味散尽,上楼回病房。
第二天临走,吴珍珠又不肯认新看护,说是来拐卖她的。动静太大,左右病房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侬要带我去哪里?我儿子呢,你们是不是已经把我儿子带走了。”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离开家太苦了,你们放了我吧。”
吴柏生习惯了这没脸面的生活,哄着吴珍珠,称赞她年轻的和妙龄少女一般,完全看不出已经有儿子了。几番僵持,说学逗唱,吴珍珠恍惚中记起了新看护已经陪她不少日子。
吴柏生知道不应该,但开在浦江大桥上,依然有劫后余生,私奔远行之感。
CP小剧场
吴柏生:老婆,我来啦!
周若栗:再见,我预感远处奔来一只汪汪叫的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