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猰貐, 你又浪费我的养料。”
刀尖的血还没有凉透,宁月的背后扬起一声柔和的男声。
虽是斥责之语,但因来人缓缓道来, 显得震慑不足,无奈有余。
宁月侧头,记得这个书卷气极重的男人。
他是整个神庙除了她和猰貐, 第三个能穿月白色神侍服的人。
——孟厌。
猰貐似乎和他不对盘已久,就算孟厌并未表现出任何针锋相对,猰貐打一听到他的声音起,就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是历来的规矩, 你这养料算什么,再去遴选或者买点回来就是了。”
孟厌叹了口气, “上次遴选着火, 神庙三等神侍给你赔进去多少?这才紧急从这批遴选里多选了些人,好的养料本就没几个了……”
说到这里,孟厌又细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孟芮。“你还挑了个阴年阴月阴日的……”
语气中的可惜又深了几分。
猰貐听他翻旧账,嘴角斜翘,像个恶劣顽童。
“那又如何,神使大人只会夸赞我扑灭及时, 哪像你活活挨了二十鞭, 怎么样?要不要我替神使大人替你要一颗长生丹来, 免得你在地宫死了都没人知道——”
眼见着事态走向了个人恩怨,宁月把刀一扔,发出一声脆响。
猰貐和孟厌的视线同时落到了她身上。
宁月伸了手,对着猰貐。“百金。”
“……”
猰貐握着剑鞘, 用剑柄将宁月的手推向孟厌。“你眼前这位孟大神侍才是神庙的摇钱树,问他要咯。”
“神使大人特让她好好了解了解神庙, 你既然来了,就带她去你的药田里转转吧。”说着猰貐好像完成了任务,往后连退了几大步,眨眼间就不见人影。
余下孟厌和宁月,他似是看不见宁月那一身血腥,标标准准欠腰问候。
“神女大人,既是如此,跟我来吧。”
宁月的脚步跨过孟芮,漫不经心道。
“这尸首便就这么放着?看着碍事。”
孟厌回头看着宁月笑了笑,“神女大人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他对着囚室里的羽卫吩咐道,“找两个哑奴将人抬走吧。”
“是。”
孟厌带路时,处处照顾宁月,甚至会与她介绍这几个关口的各通向何处,又说起羽卫怎么轮守,尽职尽责得真像是带宁月观光游览的。可这入目的所有景象,是在算不上什么人间盛景。
她先被带到的一处是约三四亩地那么大的药田。
这底下昏暗无光,这药田之中却诡异得繁茂葳蕤,长满了一种约半人高,草叶白如覆霜的药草。远远望去像极了一片飘摇雪地,细密地看不出田垄来。七八个灰衣哑奴们正一人一个小壶,谨慎又细微地弯腰将壶中液体缓缓倾倒在药草根部。
整个药田没有一点草叶之气,反而是浓稠腐朽的血腥气让人闻着便有些作呕。
他们在用鲜血浇灌。
“这就是……仙葩?”宁月抑住呼吸,就算早对这饲养之法心里有所预备,可亲眼见证倒施逆行的景象,还是让她本能地升起厌恶。
“是,也不完全是,我们对外管这叫长生叶。”
“用长生叶炮制出来的药丸,便是寨民口中所说的一粒青,也叫梦生,市价五金一颗。眼前这片药田,亦可看做万金。”
孟厌有问必答,并不遮掩。
“那一粒黄,和一粒红又是?”宁月恍然。
“有叶便有花,神使大人用了法子将花叶分开。仙花只在神使手中,而这仙草则交予我来饲养。养这些这些叶子只需浇上些阴年阴月阴时之人的血,便能长得极好。不过长生花就不同了,养护之法只有神使知道。”
孟厌带着宁月继续往前走,穿过了药田,走向一条新的通道。
通道未走到底,便有一点甜香飘来,不似长生丹那般附骨,但也肖似。除了味道,那通道走得越近,温度也渐渐提了上去。
“一粒红则是完全由长生花炮制得来的药丸,亦是只有神使知道如何配制。所以这剩下的一粒黄,就是由花叶一同配制而成。”
“这处便是配药室。”
通道走到了底,入眼几十名名哑奴脸上蒙着三角白布巾,分成五列七行各自安静地守着自己的药炉。这大多数的哑奴,面前药案上放的就是刚刚所见的白色草叶经过初道工序炮制过的样子,附以一些其他药材。
只有最最里面一列的哑奴面前药案上,还多了一份红色药末和白色玉样的圆丸,那能闻见的些微甜香便是从这药末中传来。炉炉炭火不断烧着,源源不断冒出的紫色烟气袅袅向上,汇入顶上一处排烟的口子。
饶是烟气有地可去,但这一室的闷堵和炙烤,又和着药材冗杂一块驱不散的粉尘,饶是宁月这样大半时光都和药打交道的人,在这短短时间也会觉得口鼻不适,这些几十年如一日制药的哑奴们恐怕身体更是被残害得不轻。
孟厌只在前面领着路,配药室最前列着十几丈长的木架,摆放的就是这些哑奴们一炉炉炼制好的药丸。
“这一粒黄,也叫忘生,可治百病。”
孟厌随手拿起一粒黄色药丸递给宁月。
“那俗世拼搏一辈子也未必有的百金,这一颗便够数,神女要的就在这了。”
“治百病?”宁月跟着重复了一声。
这百金的药也是说化就化,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孟厌都愣了一下,来不及阻拦。
和梦生相似的是,她短暂地感受不到寒症的存在。
但她的脑海比起服用梦生的迷糊混沌,更清楚,能记事。只觉得心中有股不确切的欢喜,不知从何而来,将她捧得越来越高。脑海里那些堆积的药典脉案像是在她眼前活了,连带着她之前未曾想透的疑难杂症就在这一瞬间顿悟。
宁月目光开始散向虚无。
“神女大人,您这也太心急了。”
孟厌被宁月逗笑了,他摇摇头带着宁月离开配药室,往下一个通道口走。
离开了配药室,这次辗转了两三个拐口才到了一处新地方。
这里却没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东西,素净的很。不过一具石榻,一副棋盘,还有陈列得满满的楠木书架。
宁月一路没有说话,她能知道自己在那儿,在干嘛。可她的手脚和嘴好似随时蠢蠢欲动地想要背叛她,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儿来。她竭力用指甲在掌心死死刻着,才勉强没有显得异样。
“来,把这个吃下。”
孟厌从书架上拿了一个瓷瓶,倒出一粒漆黑的药丸送到宁月嘴边。
宁月没有张嘴。
孟厌似是才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好像都忘了说一件事。
“神女大人放心,我受人所托,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会尽力要帮姑娘达成心中所愿。”
宁月抬眸,极力控制自己的唇角。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要离开孟家寨嘛,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孟厌稀松平常道。
是谁这么有本事,连地宫内神使身边的二把手都能嘱托。
宁月只能想起一个人。
她是不是该和廿七好好强调一下,她与谢昀之间的关系?!
“姑娘若再不吃解药,这忘生中的蛊虫便要破壳而出,在姑娘体内扎根了。”孟厌依旧好脾气地伸着手,一点也不怕宁月做出第二个选择来。
宁月眼睛盯着孟厌,张口吃下。
吃完解药须臾,她体内的那股躁动渐渐消散了下去,可忘生残留的药性却似乎没那么轻易褪下,它的余韵更多的是影响着心念,这才几息,便让人有些克制不住地怀念起刚刚那种飘然欲仙的感觉了。
“……你刚刚说蛊虫?”宁月后知后觉,缓缓转头看向孟厌。
迟钝是服用过忘生之后的普遍现象,宁月这样已经算药性散得快的了。
孟厌点点头,“姑娘可知,孟家寨自从神明出现,到现在不过短短十几年,所赚几何吗?”
宁月从不是富贵命,在她的眼界里,她和父亲在医馆里坐诊一天,都赚不上一两银子。要她去想象能建起神庙那巨大佛像金身的钱财,她没有任何概念。
好在孟厌也不是真要宁月说出什么确切的数字来。
“若只是收些香火,卖卖这些仙药,能赚但绝对不会赚得那么快,那么多。”
“神庙真正的财源,就是靠着药中的蛊来控制的。”孟厌神色莫测地笑了笑,“无论江湖还是朝堂,一旦用了仙药,就很难和神庙扯开关系了,这赚得哪里是一时的钱呢,若不是药和蛊无法提产,我们的神使就连天子也当得。”
这话就说得太过大逆不道了。
宁月抬眸,可眼前的男子言谈间的神情并非狂妄自大,他的眉宇之间充斥的是对所谓的药和蛊的可惜。这让宁月不禁相信若是给这男子以时日,他真能将神庙做到他口中的样子。
“你要如何帮我?”与虎谋皮,不外乎如是。
终于谈到孟厌有些兴趣的话题,他笑道。
“神女已然是神女,便不可能像个阿猫阿狗一样,找个后门暗道随意将人偷偷放跑。眼下天授仪式又近,神女要后顾无忧地离开神寨,只有一种方法。”
“取代神使。”
宁月挑了挑眉。
“可天授仪式,本就是我的继任仪式,何必多此一举。”
孟厌嗤笑一声。
“那哪里是你的继任仪式,分明是你的杀身仪式。”
“我说取代,是要你杀了神使。”
“只有杀了她,你才不会在天授仪式上成为她金蝉脱壳的新躯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