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玉不知主子看了多久的折子,脑袋一点一点打瞌睡间听见姜澜问:“什么时辰了?”
她连忙揉揉眼睛,看了一眼雕花木架子上的摆钟,答道:“丑时了。”
事先准备好的热水用木盆端了进来,凉玉蹲下身替她褪去鞋袜,用热水濯洗。女子小巧的玉足触手冰凉,凉玉知道是为什么,却也还是忍不住鼻腔泛酸。
当年…
若不是因为檀园那位,殿下也不会落下这身磨人的病,一到了雨雪天腿脚就变冷发疼。
“凉玉?”
小姑娘抬起头看她,眼泪汪汪的,她心底也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每到这个时候,凉玉总是心疼她。
姜澜抬手揉揉小姑娘毛绒绒的发顶,温声哄道:“好凉玉莫哭,我看了也会心疼的。”
这样好的凉玉,这样总是心疼她的凉玉,对她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个伺候起居的丫鬟。
小姑娘渐渐止住啜泣声,沉默着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得过分,姜澜的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腿疼的老毛病,是在一年前落下的。
当时她为了给谢家翻案,马不停蹄地往江南跑了一趟又一趟,秋老虎威力不减,马热得口吐白沫。
盐州新上任的提督尹新海是十一弟的人,提前得了旨意借此机会对她百般阻拦。
一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就是变着法儿的不让她翻案,周旋许久也不松动多少。
姜澜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和颜悦色地派提督去异地处理新案。
随即不慌不忙地进入大牢里找到事先调查好的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你可有冤情?”
硕大的黑老鼠从脚边蹿过,女人懒动,“有冤又怎样?你们都是一路货色,还在我跟前装什么好人!”
姜澜也不恼,俯身靠近那女人道:“本宫也不与你打哑迷,这样说吧。我与那提督老贼有仇,要借你报复他。你若答应,我便替你肃清冤情。如何?”
女人闻言有些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睛半信半疑问:“你…真的会帮我?”不待姜澜回答,她又摇摇头否定:“…尹新海那淫贼在整个盐州只手遮天,斗不过的…”
姜澜嗤笑一声坐回太师椅,漫不经心道:“你大可把心放肚子里去,我是陛下亲自指派的有司,区区一个尹新海,倒还真算不了什么。”
她说:“如今只不过需走一回程序。你若还想翻案,便将案情如实报来,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妇人思虑一番把心一横,咬咬牙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赌一回。”
她从脏兮兮的地上爬起来,已然泪流满面:“民妇陈于氏,今年东家涨了租,我公爹去地主张老爷那儿求情却被一通乱棍撵了出来,在床上躺了没两天就去了;我和我男人去讨公道,那张如宝个淫贼非但不认账还奸污了我…我男人阻止却被他家打手当场打死…”
女人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他…他竟然夜里遣人一把火烧了我家,反诬告是我杀了我男人…大人,求求您为民妇做主啊!”
姜澜微微眯了眯眼,问:“慢着,你方才说尹新海是淫贼,他做了何事?”
妇人揩去泪水,哽咽着说:“他收了张如宝的银子,公堂上替他说话;下了堂却又跑到牢房来说……”
“他说什么?”
“他说、说我长得可人意儿,要是、要是陪他睡一觉就替我申冤…”
女人呜呜哭了起来,竟然拼命捶打起自己,“我不是人,我、我对不起我死去的公公和男人啊…”
姜澜眼神示意,下人上前一步制止了女人的行为。
她凝神思索片刻,肃声问道:“你所言句句属实吗?”
“若有半句假话,民女天打五雷轰!”
姜澜点点头,站起身说:“好。明日待那老贼回来,你便上堂作证,本宫定会还你清白。”
这一个案子足以让尹新海掉马,到时候翻案也准会方便许多。
她抬手拂去衣袍上的灰尘,转身便离开牢房。
身后的女人千恩万谢,她微不可察地低叹一声,没有回头。
第二日在公堂里,尹新海那老贼果然咬死不认,吵着闹着要见皇上,讽刺姜澜滥用职权,昏聩无能,竟然相信一个无知妇人。
一副狗急跳墙的模样,着实可笑。
姜澜见他死不悔改,冷笑一声,当即命人上前将其手脚缚住,押到偏堂扒下亵裤查验,果然与陈于氏描述得相吻合。
惊堂木被她重重拍下,她厉声冷斥:“尹新海,事到如今水落石出,你还有什么可狡辩!还不从实招来!”
那人面如土色,虚汗直冒,也老实了,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清楚。
尹新海一除,无异于树了个以警示猶的牌子,余下官员皆兢兢战战,不敢再加阻拦。
有道是“灯下黑”,盐州就在盛京眼皮子底下,却发生这样多不讲公义的事情。
姜国这么大,官员这么多,像这样的案子到底还有多少?姜澜不敢细想。
拿到证据的第一时间她就赶回了盛京,陛下看了看上上去的折子也没多说什么,只道她做得不错。
“追缴国库欠款本是个苦差事,你做得不错。”
姜澜应付了两句,抬眼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方才说:“儿臣此去,还发现了一桩冤案。”
榻上的帝王眼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问道:“哦?竟有这事?”
“前些年的江南制造司总督拖欠国库欠款不还被抄家一事或许另有隐情。”
皇帝闻言缓缓抬眼看她,声音没有什么温度,辨不清喜怒:“如何?”
姜澜觉着那眼神有如千钧重负,压得她有些窒息,但她不得不说。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陛下曾三下江南,谢家为迎接陛下圣驾,掏空了银子。无奈只得向国库借银子,这么一日一日下来,反倒负债累累,无力偿还…”
榻上的帝王没有说话,姜澜额角却很快生出细汗,她咬咬牙继续说:“要真说起来,谢总督并不欠国库银子。”
半晌,帝王凉薄的声音慢慢响起:“你是在怪朕冤枉了谢家?”
姜澜连忙跪伏在地,沉声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求陛下能还谢家一个清白。”
皇帝依然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幽幽道:“这骂名总是要有人来背的。”
“姜澜,帝王是不可能犯错的。”
她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从那日起,姜澜在勤政殿外面连跪了三天三夜,大雪也下了三天三夜。
但没有结果,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什么搜没发生过一样。
雪过无痕。
第四天清晨,姜澜病倒的消息就传进了宫。
帝王坐在勤政殿的龙椅上,批着奏折,神情淡漠,眼神未变一下,只道:“传御医去瞧瞧。”
说罢,扔了朱笔,起身离开。
殿外又开始下雪了,帝王负手立在殿前的白玉阶上,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