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撂断的一刻,一旁的汪工踩扁了第三根烟屁股。
他恶狠狠地用脚碾碎,直到漆黑的柏油马路连那一丝火光一并吞灭。
汪工刚刚离季庭柯很近,捡了最重要的、听了一耳朵。
他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一般、抬起坚毅的眼:
“明天,我也要下钼矿。”
汪工说,他不信任季淮山。
不信他病了,也不信他一只脚即将迈入黄土。
他总觉得,季淮山始终留着后手。
那一口钼矿的矿井是擂台,对方的邀请斥满了不怀好意的意味。
季庭柯一人赴约,是正中下怀、恰遂了对方的心愿。
罗敷收回了濡湿的掌心,她松开了对季庭柯 手的桎梏。
季庭柯的手背上已经被她掐出了好几个紫印子,他将手半插在浅兜里,半晌才开口。
没有直接拒绝汪工,而是问:
“所以,你想怎么做?”
黑漆漆的夜晚,另一边的声音顿了一会儿。
季庭柯又一字一句地,耐心问了一遍。
他难得主动拔高了声音。
汪工嘴里被烟浸得发苦,他咽了一下口水。
“你跟我走。”
汪工把季庭柯带回了家——那个汪德霖曾经留下的、两居室的自建房。
汪工说:他怕季庭柯跑了。
到时候,真如季淮山要求的那样。对方明儿个、自己一个人下矿井。
汪工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季庭柯的怀里、冷不丁地被塞了个枕头。
他看着汪工忙里忙外。看着对方将客厅里的沙发拖进侧卧、横在床边。
两个男人,挤在一间侧卧、狭小到转身都困难。
季庭柯淡淡地,往主卧方向看了一眼。
他看了一眼、那一人占据有两个侧卧大的主卧,以及主卧里,头发随意盘起的女人。
他问:“那她呢?”
“她为什么,还在这里?”
罗敷闷着头,她坐在主卧的床边捣鼓相机。
突然地被提到,她拿眼打量着汪工——那目光里,没有半分 先前用相机砸到对方的愧疚。
她的话,矛头对准了季庭柯:
“我是汪工请来的客人,不是你的客人。”
“不是吗?”汪工认了。
他望着这三天以来,罗敷铺就满地的行李。
年轻男人,额角跳了跳。
他对罗敷说:“过了明天。”
“过了明天,你再离开。”
而后,季庭柯重又陷入了安静。*
夜里,季庭柯主动睡了沙发。
沙发是老榆木材质的,一棱一棱地硌在背上。
它也有唯一的优点——起夜、或者反复地翻身,动静相较躺在床上而言,会更轻。再加之:汪工睡觉的时候,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总是断断续续地、从嗓子眼儿里迸出一声呼噜。
季庭柯睡不着,他迟迟入不了梦境。
意识愈发清醒的时候,他总是觑着轧开的门缝。
他知道门缝后,藏了一双女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丝毫没有闯入的意思。
只是静静地盯着季庭柯——似乎怕他一不留神、忽地变成一缕轻烟,就这么飘走了。
是夜,浓郁的墨色化不开。漂浮在半空中,集成粘稠、具像化的一团。
季庭柯在第十次翻身后,终于忍不住地、从沙发上打挺一跃。
伴着他的动作,汪工躺在床上、也滚了一圈儿。
幸而,对方并没有醒。只是热得将被子踢了,用被角在脸上瞎抹一气、蹭了满头的汗。
为了尽可能地压低声音,季庭柯并没有穿鞋。他赤着脚、走出了侧卧。
隔了一个客厅的距离,主卧的门也敞着。
罗敷没有开灯,就这么干巴巴地在黑暗中坐着。
像一只索命的女鬼,手上还拎着那只上过战场的相机。
她冲季庭柯扬了扬,比了个口型、指着相机:没坏。
季庭柯不动声色地盯着女人。
直到罗敷捻着那一小片、下午被她抢救出的存储卡,重又插入了战损的卡槽。
倏地,相机上亮起一点红光,刺痛了季庭柯的眼。
他鬼使神差地走向罗敷。
在对方的演示、“回放照片”下,季庭柯终于看到了:在他重返盛泰的第一天早上,罗敷口中、她所说的“日月同辉”。她没有说谎。
两大天体,在天地间绝美交响。
季庭柯伸出手,他碰了碰那颗萦绕光圈的巨型火球。
没有阳光的温度,只触到了相机滚烫的机身。
他的指腹按着屏幕,戏剧般地滑到上一张——一张无比熟悉的、男人的上半身照片。
季庭柯认出来,那是他自己。
他第一次与她不告而别、前一天早上,罗敷按下快门。
他当时还说:“拿来做遗照挺好。”
隔了近一个月,再见这张照片、季庭柯有些恍忽地吸了口气。
罗敷慢吞吞地说:“拍得真好。”
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季庭柯失笑,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那是因为,你是专业的。”
女人摇了摇头,似乎不认可他的说法。
她一头长发都甩在了脑后。
细细的指尖伸出来,沿着季庭柯的眉眼,摸到他高挺的鼻梁、薄情的嘴唇。
季庭柯没有躲,罗敷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出格举动。
她漫不经心地说:“那是因为你长得好。”
眉毛、眼睛,以及会说谎的嘴。
每一样都长得刚好。
刚好是罗敷喜欢的模样。
多一分就显得野蛮,少一分、就错觉缺点担当。
二人都无言了片刻,季庭柯迎上罗敷滚烫、炙烤着他的目光。
他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替对方关掉了相机。
于是,那黑暗中、唯一的一抹红光也遁走了。
罗敷凑得离对方更近。
季庭柯的呼吸都快喂进女人的嘴里,他随手解开了领口一粒扣子。
枕着罗敷的吐息,季庭柯打破了沉默。
他问:“不打算走了?”
罗敷低声说:“暂时。”
她扶着他的小臂,轻轻摸了上去。
“可能以后走,也有可能不走了。”
罗敷闭着眼睛,低声喘息。
“如果我走了,谁给你收尸?”
季庭柯呼了口气,听着一句、几不可闻地笑了笑。
“这么盼着我死?”
罗敷一直仰着头看对方,与他黑漆漆的眼睛对视。
眼睛也酸、鼻子也酸。
她吸了口鼻子,闷着声淡淡地:
“祸害,都是要遗千年的。”
他遗千年的时候,她又会在哪儿呢?
季庭柯攥着罗敷的腕子。
他将她滚烫的掌心,从自己的小臂上拿下来。
男人盯着她右手厚厚一层握惯了相机的茧子,那里沁着黄、藏了分毫烟味——他轻轻贴近。
他问她:“你在这里,陪着我遗臭千年、万年。”
“罗记者,你不打算回去工作了吗?”
这是句玩笑话。
但罗敷声音平缓,很郑重其事地:
“不回了。”
季庭柯没有意识到,自己反常地愣了一下。
他觑着对方的神色,确认她没有故意拿自己找乐子。
罗敷仰过头,凝视着黑暗里、剥落的天花板墙皮。
她轻笑了一声,问他:“怎么了?”
季庭柯定定地看着她。
他们相处了一个月。
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罗敷打着调查的名头、不急为工作赶回韫城。
她像是完全不为工作忙碌,也不怕丢了饭碗。
甚至于,在自己和罗敷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季庭柯从未看到对方联系过任何有关、“地方台工作”的电话。
休假也好、带薪调查也好。一次也没有。
过于反常、过于蹊跷。
季庭柯心中,萌生了一个极其大胆、荒谬的猜测。
他原先都快略过了。但罗敷探究、追问的目光就堵在眼前。
她像是在鼓励他问——于是,那寡言的男人艰涩、无据地:
“什么时候的事?”
罗敷装听不懂。
她装傻、直愣愣地问:“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季庭柯看着她,不躲闪、不逃避。
“我是说。你是什么时候,脱掉了那层身份?”
“罗记者,那一层身份。”
话一问出口,罗敷身上就像是过了层电流。
她轻轻抖着,分不清究竟是紧张、还是兴奋。
她起初还不肯认。
但在季庭柯有些阴的目光下,她的眉头轻轻皱着、只扛了不到十分钟。
十分钟后,罗敷抬头看他:
“你瞒我瞒。我揭穿你,你也揭穿我。”
她说:“有意思么,仲庭柯?”
她对他的称呼发生了变化。
季庭柯慢慢地眯起眼睛,尽量逼自己去忽视那个突变的姓氏。
他继而重复,语气更加严厉:
“什么时候?”
罗敷不怵他发火。
她点了根烟,看着烟雾盘旋而上。
良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在来这里、来西山之前。”
季庭柯松泄了绷紧的肩线,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着、只能听到罗敷自说自话的声音。
她说:党媒工作,唯领导是论。
“领导说有新闻价值,我就得外采写稿。他说不在职责内,我就必须放弃'郝国平'的爆炸案相关。”
“我这样的人,永远无法都通过职场服从性测试。就像你、永远都学不会服软一样。”
“我们俩,都是硬骨头。”
过去身在其位的罗敷,需要遵守狗屁规章、需要听从上级教诲。
她不能为郝国平申冤,不能跃进火海、探寻真相。
但眼前、当下的罗敷,是恢复自由身的罗敷。
她可以擅自来往西山,可以光明正大地,为自己、为更多人,解开这宗谜团。
罗敷忍着笑,她瞄了一眼季庭柯:
“不好笑吗?”
“我早就不是罗记者了。而你,从来也不是季庭柯。”
她满嘴的谎言,他一身的秘密。
两个自以为是的骗子。
罗敷抬手,轻轻碰了碰季庭柯的鼻尖。
她说:说谎的人,鼻子是会变长的季庭柯沉默了两秒。他放空目光,低声说了一句: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种硫化物矿物、叫——愚人金?”
罗敷理所应当地,摇了摇头。
季庭柯将声音压得很低,他说:
“市面一般懂行的,都把愚人金叫'廉价宝石'。它的表面常具有黄褐色锖色,有金属光泽。在多种岩石和矿石中都可出现,也是地壳中分布最广的硫化物。”
“初下矿、什么都不懂的新手,会将鱼目误识为珍珠,将愚人金误看成是真正的黄金。”
“仲赟甄手下养的第一批工人,就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
钼矿多数情况下与金矿伴生,仲赟甄当年奔着金矿而去,却一次次地陷入“愚人金”带来的虚假狂欢。
需要努力辨别,才能识破伪装。
就像他、就像罗敷。
像他们两个冒牌货。
罗敷垂着眼,深深地看着季庭柯。
她慢慢地摇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说:“是吗?”
她不懂矿,不懂那丰富的地下世界,更没有听说过“愚人金”。
但罗敷知道,什么叫作“认贼作父”。
她知道:什么样、复杂交织的感情,才能让对方面无表情地直呼“仲赟甄”的全名。
季庭柯动了动手指。
他似乎要继续说什么,被罗敷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她的眼光无声无息,透出点沉郁的味道和恳切的姿态。
“嘘。”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这还是罗敷头一次,主动摊开一只掌心、搁在耳旁。
她对着季庭柯,做出了自己的承诺。
“我什么都不会问。”
“我等着你。等你明天下午、从钼矿下全须全尾地出来,等事情完全落下帷幕——再来告诉我一切。”
“我等你,一定、一定活着出来。”
结局是he吧。接受不了男主死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