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夕照轻盈洒落在逍遥山庄小院中,天气渐渐冷了,柳思月披一件丁香色的暖袍,坐在秋千上悠悠荡着。经过四五日的调养风寒已去了大半,只是在房中睡了好几天,晒起太阳来身子骨竟开始犯懒。她脚尖不时点地,身子随千秋起落,而那一双杏眸目光灼灼,始终没离开案几上处理公文的裴卿。
“月娘,你再这样盯下去,这些公文在天黑之前便写不完了。”
裴卿说这话时看也没看她一眼,头顶长了眼睛似的敏锐,柳思月嘟囔道:“你写你的,我看我的,又不影响你。而且以前在御史台我不也经常因公务之需,在旁边候着你写奏疏么?”
“以前是以前。”裴卿一面执笔一面不露声色接她的话。
“有什么区别吗?”柳思月偏头笑看着他,碎金般的夕照映着她灿烂的笑容,连软糯的话音都带着婉转动人的脆声。
裴卿执笔的动作一顿,半眯着眼看她:“你的秋千晃得我眼睛疼。”
柳思月小脸一鼓,停罢秋千,像只小猫般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而后将澈亮的眸光投向远处,坐在秋千上静看雁群南飞。
裴枫从花丛小径中探出身来,快跑几步上前,上气不接下气道:“这逍遥山庄可真大,可算……可算让我找着您了!”
裴卿并未停笔,淡淡问:“找我何事?”
“宫中传令来,陛下有事宣大人去承露殿。”
柳思月在旁怔怔开口:“这个时辰?”
裴卿眼底一抹快光转瞬而逝,低声道:“我马上去,你先备马。”
裴枫照吩咐下去备马,几案前的裴卿神色凝重,加快了手头写字的速度,片刻便写完了剩余的大半公文,起身入宫。柳思月从秋千上下来,坐到几案上看了几眼,裴卿方才写的公文条理清晰,笔法苍劲,反倒是开始那些磨蹭了半天,内容亦是心不在焉。
“怪事。”柳思月只觉莫名其妙,“啪”一声合上公文。
冬季将近,白日骤缩,裴卿入宫时已是戌时,天色早已昏昏然矣,风起,月下几朵流云随之游移开来,不知云月何者浮动。
承露殿殿门轻启,一道刺眼的金光从两侧渐开的殿门间迸射出来,除了懒懒倚在鎏金桌案前的萧明娥,偌大的承露殿再无人迹。
裴卿正步向前,于高台之下对着萧明娥毕恭毕敬地揖礼:“臣裴卿,参见陛下。”
“这么晚了还让爱卿入宫,真是辛苦爱卿了。只是朕心中有些疑惑,想与爱卿讨论讨论。”萧明娥凤眸微转,扫过案上一沓文书,淡淡开口道,“秋毫堂最近呈上来的文书朕看过了,尤其是月儿的。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字迹嘛,和她之前的大有不同。仔细瞧瞧,还有些眼熟呢。”
裴卿眸光一沉,低声道:“禀陛下,月娘近日感染风寒,不便入秋毫堂,这些文书内容皆是月娘授意,由臣代笔,陶中丞亦审查过,不会有问题,请陛下放心。”
“哦,爱卿这么说朕倒是想起来了,这字迹似是和先御史大夫有些相似。怪不得呢,张敬敏在世时写的一手好字,你是他的爱徒,自然少不了临摹他的诗章,字迹像再正常不过了。”萧明娥说着笑出声来,每一道笑意都仿佛带着隐匿的锋刃。
一抹寒意在裴卿眼底凝皱起来,连带着声音都冷冽了几分:“陛下圣明。”
“说起这个,还有一桩事要和爱卿你说说。”萧明娥红艳的嘴唇勾着媚人的弧度,眼底却不见丝毫笑意,反而闪着令人寒颤的冷光,柔媚的声音继续娓娓道来,“礼部侍郎郑知颉重病缠身多年,大夫说就剩最后几天了。郑公是土生土长的义城人,祖孙三代皆效忠我朝,立下汗马功劳,郑公的意思是,身后必要在屏山西侧的忘忧坡下葬。忘忧坡处葬着什么人,爱卿比我更清楚。郑公的后人唯恐佞臣埋骨之地风水不好,纷纷上奏让朕吝惜郑公一片忠心,处理此事……爱卿你怎么看?”
“陛下,风水之说不可尽信,何况忘忧坡地皮广袤,可为郑公寻一处宝地安葬,无需大费周章。”
萧明娥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朕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郑公的儿子同在礼部,礼部掌礼仪祭祀、天道之言,他们说的话,朕也不好驳呀。今日郑公从前的同僚上了一道折子,给朕出了个主意,他们说把张敬敏的墓掘了,扬其骨灰,再请郑公入土便好。礼部那群老古董爱卿是知道的,朕实在是拗不过他们,这事朕不得不答应。”
裴卿眸光颤动,声音低哑哀惋:“陛下,臣恳请陛下三思,张公他……”
话未出口,便被萧明娥一转冰冷的话锋阻断:“张敬敏乃联合外敌叛国的奸佞,这些年在忘忧坡那块风水宝地享了太多阴福,是时候请走了!”
裴卿怔默半晌,他知道萧明娥此番下定决心要动张公的坟,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爱卿没有意见便是赞同了,那此事就交由爱卿全权负责吧。”
裴卿的声音发颤,略带乞求道:“陛下,张公怎么说都是微臣的老师,臣实在动不了这个手……”
“这就难办了,朕要找个可信之人并不容易。既然你和陶卿、冯卿都是他的学生,那不如……”萧明娥故作为难的脸上浮现一抹狠厉的异彩,“等你家夫人病好再说?”
萧明娥话外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裴卿眼角微微发红,抬眸对上萧明娥俯视一切的狡黠之色,汹涌的愤懑积聚胸膛,几欲从齿缝间溢出,却只能一阖眼帘,一滴冰冷的泪珠垂过颤抖的唇角,喉间发出毫无生息的嗓音:“微臣……领旨。”
终于有一句顺从的话送入耳中,萧明娥一脸餍足地扫他一眼,又恢复漫不经心的声线道:“过些日子便立冬了,爱卿多穿些衣裳,小心寒意料峭。”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数盏间或摇曳的灯火显得格格不入,似是平宁之下离乱的前兆。
夜中,伸手不见五指。
裴卿脑袋昏昏沉沉,在空旷寂寥的浓雾中穿行。一缕隐秘的雾气散去,不远处隐约显露出一尊清冷的佛像,座下跪坐着一个矮小的少年。
“阿四,是你吗?”裴卿沉声问,皱起眉向少年走去。
少年并不理会裴卿,只是口中不住地诵经跪拜。裴卿加快了步子,拨开破败的纱帘向那道模糊的背影跑去,却怎么也靠近不了,身子反而被纱帘死死缠住。几片不知何处而来的雪花落在他肩头,霎时变成冰冷的鲜血,他瞳仁骤然,极力向眼前拜神的少年伸出手。
少年似是听见他痛吟的声响,跪拜的动作一顿,发出渺远的轻叹:“裴郎,我终于等到你了……”
少年话音一落,原本慈眉善目的神像表情突然变得极其诡异,俯身向裴卿压过来,窒息之感瞬间满眼全身。
裴卿猛然睁开眼,已是汗流浃背,呼吸急促而紊乱地扫视四周一眼,眼前的推事院再谙熟不过,入夜时分,其余同僚皆已回府,院内案几空空,唯有柳思月在旁。
裴卿惊魂稍定,眸光转落,发现自己死死抓着柳思月的手腕,立即松开了她,“对不起……我做了个噩梦。”
柳思月用手帕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裴枫跟我说你最近睡得很不好,看着憔悴了好多,不会是病了吧?”
“我没事。”裴卿眸光一沉,“你回秋毫堂后一切还好吗?”
“多亏了你之前帮我代笔写公文,我回去后陶大哥也对我颇为照顾,没有吩咐我做费力的tຊ事情。”柳思月低垂眼睫,一抹犹疑掠过杏眸,细语轻声开口,“自从陛下夜里宣召过你以后,你就一直心神不宁的,是……出了什么事么?”
“没事。”
裴卿答得极快,更让柳思月笃定萧明娥宣他说了些不寻常的事,否则他怎会无端在噩梦里叫出阿四的名字来,而裴卿只字不提,她也只好作罢,微微一笑道:“那我们赶紧去飞仙居吧,我们和冯大哥许久没聚了。”
马车辘辘而行,寒风卷起车帘,送来一阵裹挟霜雪的寒意,柳思月听见路上有人惊呼落雪,转向裴卿道:“裴郎,这是我来义城下的第一场雪,这里离飞仙居不远,我想下去走一走好吗?”
裴卿略一点头,扶着柳思月下车,二人沿街步行,鹅毛般的雪丝轻轻点落上二人厚实的氅衣。
裴卿眸光深邃,仰头望了望头顶那几片即将坠身的雪花,晶莹剔透,柔软细腻,不似梦中那般沉重荒凉。身旁的柳思月小手伸在半空中,任雪花落入掌心融化,留下点点沁凉的雪水。她发出珠落玉盘般清脆的笑音,素白的雪飘过她莹润的面颊,冬日寒意吹起两朵浅粉色的红云。
“你很喜欢下雪?”
裴卿温润的声音飘入耳内,柳思月赏玩着飞雪道:“也不是喜欢下雪,只不过下雪的日子里雷雨少,你知道我怕打雷的,打雷的时候我常常做噩梦。不过这两天好事多多,我做的都是美梦!”
“什么样的美梦,让你这么开心?”裴卿说着刻意放慢步子,好让她恣意赏玩。
“我昨晚梦见二姐生了一对龙凤胎,女娃像二姐,粉面桃唇,拉着我直喊姨娘。男娃嘛,淘气的很,把我的簪子都扯下来了。”柳思月笑吟吟地看着裴卿,梨涡躲在月袍毛茸茸的领子里隐隐可见,发髻上的钗首闪着月魄般莹亮的银泽,灵动又可爱。
指尖的雪水生出阵阵寒意,柳思月吃到了戏雪的苦头,双手缩在胸前,吹出几口热气来暖手。裴卿冷寂的眼眸中皱起几丝涟漪,温柔地将她的小手拢入掌心。他的眸光那样冷冷清清的,可手掌却温热无比,仿佛和煦春风轻抚寒泉,顷刻间消融寒意。柳思月就这样被他厚实的大手暖着,格外享受他指腹划过自己手背时撩人心怀的温存。
一片绯红浮上面颊,藏进月袍纯白的毛领中,她羞怯地垂下眼眸问:“你有没有给其他姑娘暖过手啊?”
裴卿闻声一怔,平淡的脸色里顿时生出几分怯意,松开她后双手垂立,低声道:“你是第一个。”
柳思月悄悄把手塞进裴卿手心,“做第一个也不错,做最后一个……是最好。”
裴卿顺势牵住她冰凉的小手,沉重的心情从眼底消散,又从话音中流露出来:“月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和你想象中完全不同,你还愿意喜欢我么?”
柳思月眉头一皱,认真地思索起来,几息内又轻声回复:“为什么要凭借想象来喜欢一个人呢?过多的想象就意味着过多的期待,一旦期待落空便会恼羞成怒,生出无端的指责和怨恨。就像这雪,若想握住这片晶莹,到头来只会化成雪水。我喜欢你,就只想真真切切地在你身边,或许你口中所说的并非事实,但我心里感受到的,一定不会错。”
话落,柳思月把脸埋进毛领又深了几分,声音轻了下去:“那你呢……你喜欢我么?”
裴卿感到和她肌肤相贴的手心渗出点点细汗,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自己的,幽深的眼底眸光一动,正欲开口时望见冯阅仁立在前头,面色阴沉。
“冯大哥,你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啊?”柳思月一张小脸羞得通红时,冯阅仁大步上前,一把拉住裴卿的胳膊道:“你跟我来。”
冯阅仁说罢便将裴卿拽进飞仙居后一条昏暗静谧的巷子里,柳思月一路小跑着追上来,却见他怒气冲冲地揪起裴卿的衣领,强压怒火低声问:“方才我在里头碰到礼部的人,他们说你要去忘忧坡掘老师的墓,可是真的?”
柳思月闻言一双眼瞪得老大,眸光颤巍巍地向裴卿投去。他深邃的眼底聚起复杂的神情,逐渐笼罩上一层阴鸷的暗色,薄唇微启:“是。”
“你疯了!老师已经身败名裂,你再挖墓掘坟,扬灰异处,叫他被天下人耻笑,你这样对的起他吗!”
冯阅仁朝裴卿嘶吼一声,死死揪着他的衣领,似是在等他的回应,而裴卿始终一言不发,冯阅仁猛地推开他,背身道:“裴卿……我真是看错你了!”
长夜依稀,一缕浅月顺着狭窄的巷口探入其中,与深不可见的幽暗相对而视。
鹿台,那场风雪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