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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姜薇和乔蓓又跟车送物资去军队后勤仓库,忙完回到大安里已是夜间。二人都有些乏,简单煮了面吃罢便洗漱回房。乔蓓对镜梳着头发,一面同姜薇絮絮叨叨:“你有没有发现云珠姐虽然清瘦不少,可是和前一阵为情所困相比,她整个人明显精神多了,大概是这一忙,转移了心思,也就少了很多无谓的烦恼。”
姜薇铺着被褥想着心事,半晌才答个“是罢”。
乔蓓从镜子里看她,调侃道:“薇姐,还在想萧景明呀。”
姜薇手上一滞,回头嗔乔蓓:“乱讲什么。”
“乱讲?你从医院出来就心不在焉的,说着说着话就走神,敢说不是在想那位萧先生?”
姜薇仍旧嘴硬:“当然不是,我是在想接下来的任务。”
乔蓓自然不信,搁下梳子凑过来,“把我当好姐妹就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对萧景明上心了?”
姜薇不理她,径自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喝。
她便自说自话:“你别不好意思,动心也很正常,我现在觉得,萧景明是条好汉,配得上你。”
姜薇差点没把一口茶喷出来,“你是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要编故事自己编去,我没兴趣听。”
乔蓓却对她和萧景明的事很感兴趣。说到底乔蓓是个心性单纯的人,直来直去,最看重一个义字,自从得知萧景明出手相帮摆平了韩其章,她对萧景明就大有改观。只是嫌弃他风流韵事太多,算不上良配。而今因为萧景明上前线杀敌的事,毫无疑问,他在乔蓓心中的形象高大了数倍。
这会乔蓓益发来劲了,伸手晃了晃衣帽架上那条米黄色围巾,“还不承认,这围巾总是他送的罢。你每天戴着,说明什么?”
姜薇没好气地说:“首先这不是他送给我,是他赔给我的,那天他借用了我的围巾,我告诉过你的;其次我天天戴着,是因为天、气、冷。”
“不用急着向我解释,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乔蓓笑嘻嘻地拿起汤婆子,“我下去灌热水。”
姜薇:“……”
不出所料,这晚她辗转反侧了很久。明明身体困乏得像灌铅般沉重,思绪却似脱了线的气球,晃晃悠悠地飘向记忆深处,那些和萧景明有关的片段。从认识至今,他一时故意戏弄,一时仗义相救,一时默默关注,一时轻佻疏狂,一时黑白通吃,一时英勇杀敌,处处透着矛盾古怪,她简直弄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他,又或者哪个都不是。
最后她记起曾经做过一个萧景明在战场负伤的梦,梦里她清楚地看到殷红的血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流,而他的眉眼始终是模糊的,像蒙着淡淡的雾气。
想着这个怪诞的梦,她进入了梦乡。
数日后再去蒋云珠的医院送物资,姜薇还没开口问起萧景明,蒋云珠已先告诉她,两天前,因萧景明强烈要求,医生批准了他出院,他换下病号服就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
错愕过后,难免感到丝丝不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担忧。但这些情绪很快被更大的愤慨冲散了:日军攻破防线,中国当局被迫和谈,与日本签订了屈辱的《淞沪停战协定》。这背后是国民党政府的懦弱妥协,不继派援兵,淞沪守军纵使多次击败日军进攻,却终因伤亡严重难以为继而败退。一月的苦战牺牲换来这么一个结果,举国哗然群情激愤。乔蓓气得吃不下饭,继而参加了市民游行抗议,却改变不了屈辱的事实,着实苦闷。
姜薇没有参加游行,乃因方觉夏在这时找她复工。他们一批进步导演已有共识,将集中力量摄制多部抗日救亡影片,亟需演员人手,姜薇自然义不容辞。
由于方觉夏自己的电影尚在筹备阶段,姜薇先去拍了孔绪执导的《上海之战》,饰演在炮火中失去亲人无家可归的底层妇女;跟着在冯屏南的《东北女侠》中饰演奋勇抗敌为国捐躯的革命女青年,剧组人手不够,她便主动请缨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幕后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她却觉得很充实,每天都像有使不完的劲。
反而白月湄的态度令她不解。自开战到停战,白月湄一直在家闭门不出,姜薇理解她害怕炮弹无眼,可战后复工,白月湄拒绝参演任何抗日影片,包括方觉夏即将开拍的《血染红颜》,姜薇就难以接受了。
她打电话给白月湄,白月湄只说:“眼下出演这类影片太敏感,丁先生不同意,”并再三请她见谅,却怎么都不松口。
姜薇又去方觉夏办公室找他,想叫上他一块去白府劝说。方觉夏搁下剧本摆摆手,“你当我没去过?她现在闭门谢客,我都被挡在门外。”
“就因为丁瑞昭不准?这关丁瑞昭什么事?”姜薇忿然道:“丁瑞昭又凭什么限制月湄姐接戏?”
“据我所知,丁瑞昭和政界关系密切,而最近有风声传来,当局很可能对抗日影片下禁令。以月湄在电影界的地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丁瑞昭当然极力反对她参与其中。”
姜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层,“要禁止抗日影片?为什么?”
“为什么?”方觉夏一脸鄙夷,将烟斗在写字台面用力磕了磕,“无非是怕得罪日本再起祸端。”
倒春寒的天气,淫雨霏霏,此时窗外雨声沙沙,有渐大之势,寒气不住地从门隙窗缝里渗进来,姜薇只觉自己从内到外都冷透了。“政府怎么可以懦弱到这个地步?明明已经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了!”她旋即担心起方觉夏的电影来,“要真下了禁令,您这部〈血染红颜〉怎么办?”
方觉夏早有考虑,显得比她镇定得多,“听说当局内部对电影禁令亦有不同声音,不过这不是我们能掌控的范围。目前能做的是提前开拍这部戏,尽最大努力去完成,所以,原本定的你和月湄双女主,就不等月湄了,我另找人接替。”
他浓眉之下双目炯炯,闪着坚定的光亮,极具感染力,姜薇不由精神一振,重新挺直了背,说:“我明白了,不管怎样,我们每个人先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方觉夏唔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绵密雨幕说:“至于月湄,你别再去劝她了,她……其实比我们更为难。你多少也能看出来,她对丁瑞昭用情颇深,丁瑞昭极力反对的事,她不会去做。”顿了一顿,他压低声音道:“她私下托人转交给我一笔不菲的拍摄资金,她尽力了,这事你切不可说出去。”
姜薇默然点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过多久,官方的禁令还是下达了:“以后关于战争及含有革命性之影片,均在禁摄之列。”那冠冕堂皇的措辞,在明眼人看来,是通篇的荒唐和腐朽不堪:“……当此战事结束之际,政府正谋对外和平,且停战协定,业经签定,不日将开圆桌会议,国际间充满和平空气,如一旦发现此项挑拨刺激之影片,将影响和平进行,大背政府初衷。”
方觉夏的电影《血染红颜》被强行终止拍摄不说,连已拍完公映的抗日影片也遭当局禁映。有些影片纵使逃过被封禁的命运,却免不了从内容到名字的改动,如《战地历险记》里的"日军"被改成了"匪军",《东北义勇军抗日血战史》改为《东北义勇军血战史》,等等,不一而足。
电影圈内人对此均义愤填膺,方觉夏尤甚。他联合一些进步文化人在报纸杂志发文抨击,政府便对这些报纸杂志予以警告或查封。他又领头去电影检查委员会申诉抗议,随行的不止姜薇、孔绪、冯屏南等银星的人,其他电影公司的听说后,纷纷赶来支持。然而他们这么浩浩荡荡一群人到了电影检查局,在会议室干等了足足两小时,委员会主席才领着两个下属进来,满口官腔大打太极,末了咬定“此事需待择日开会再议,一有变动马上通知各位,”便将他们请了出去。众人都气得发抖,方觉夏最后离开时大声说:“你们可以禁电影,禁报纸,但全国的抗日救亡运动已成燎原之势,你们又禁得了么?!”
夹着雨丝的阵风吹过,他那蓬乱如鸟巢的头发不羁舞动着,紧绷的面部线条刚硬如铁,饱含着不屈不挠的意味,姜薇从未如此觉得他像一个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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