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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难陀顺了几下胸脯,稳了稳气息。
  “是这样的客官,再过一刻钟,便是本店的禁夜时间,禁夜期间蔽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所有人不得出入,不可掌灯,就寝便只能就寝,若您听到任何响动与声音都不要害怕,也不要好奇,不要起来查看,这样才可保各位客官安全无虞。”
  “若是半夜须得起夜,那又当如何?”
  “房间内设有溺具,客官大可宽心。”
  “你自己、也不能走动吗?”周巡悚然问。
  “小人一介凡夫,为了安全,在禁夜时间也是断不敢出来的。”
  众人都觉诧异。
  此时,良久静止不动的寅月终于松了松肩膀,转了转脖子,问道:“那我等是住二楼哪一间?”
  大难陀道:“右上房还空着三间,不知三位客官是怎么住?”
  李时胤道:“那就一人一间。”
  言毕,李时胤又问:“不知张九山道长与千寻子道长是怎么安排的?”
  大难陀面露苦色,一拍大腿道:“唉,他们十几人,正挤在小人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哩!小人旁的不怕,倒是怕怠慢了贵人们,以后吃东家的鞭子。”
  说着他又笑笑,往楼上一指,“今夜倒是便宜了小人,可以住一住那二楼上房哩。”
  一番话说完,大难陀才带着三人往二楼走,几人踏上楼梯,才见二楼别有洞天。
  却见廊庑宽阔,四下种植奇花异卉,或有盆池怪石,廊下对设,还有深阁垂帘,富丽堂皇。
  三人的房间紧邻着,各自进入房间闩门熄灯,准备入睡。大难陀交代几句,便急急忙忙下楼去张罗熄灯、歇业了。
  寅月坐在房间的胡床上,悠闲啜饮着茶汤。
  不多时。
  耳听房间外一阵叮呤咣啷的声音过后,有两人的脚步声上得二楼来,那两人还在窸窸窣窣地交谈着,其中一道声音正是大难陀。
  接着“吱呀”一阵关门声过后,外间微弱的烛光便也熄灭了,一切恢复死一样的寂静。
  “主人主人。”
  寅月微微侧首,露出脖颈上躁动的龙纹,赤光闪烁,漫不经心道:“不急。”
  说罢悠悠然饮完茶汤,待那茶杯落在案面上晃晃悠悠地打了两个旋儿,人也早已消失不见了。
  *
  李时胤早已唤出了诛杀剑,在房间里四处巡视过后,此刻正闭眸打坐。
  门外忽有人影一闪而过,他立刻睁眼,化作一道劲风钻了出去。
  “方才什么情况?”他问。
  寅月道:“这二楼困着凶禽吸血雀,还是饿极了那种,一楼倒是安全。”
  李时胤闻言点点头,与他料想的不错,那大难陀骗他们住在二楼,是方便行凶,想来早有许多人着了此道,难怪千寻子和张九山跑得比兔子还快。
  寅月倚在廊庑的屏风下,四下里幽暗一片,她用下巴朝斜对角的房间一指,道:“带他下楼,别让他死了。一楼离楼梯最近的房间,我画了阵。”
  一边说着,她一边解开手臂上的金弩,递给李时胤,继续道:“进入房间阵法就会启动,任他什么邪祟从外面都打不开。”
  李时胤了然,也不含糊,接过金弩飞快套在手臂上系紧,又问:“从里面能打开?”
  “当然。这金弩留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你呢?”
  “我?”
  寅月笑容渐冷,“总不可能去跟邪祟交朋友吧?”
  李时胤懒得多说,纵然他们两个互相憎恶,但在大事上并不忸怩,配合度很高。
  转身走到周巡门前,李时胤手上微微一顿,扭头看着空荡荡的廊庑,到底禁不住疑惑,鬼使神差地问:“为何待朝宣兄如此……”
  他沉吟了片刻,才轻轻吐出两个字:“特殊?”
  “怎么叫特殊?要论特殊,我不是待你最特殊?”
  这样避重就轻的回答没有令他满意,他也不知为何就略微介意起周巡来,明明与他也没什么相干的,李时胤回首,冷嗤一声,立刻压下心中那一丝不爽,推开房间门,将床上好睡的周巡捂着嘴带下了楼去。
  周巡借着微弱的光辨清来人,立刻收声,李时胤带着人身轻似燕,一个纵落就到了楼下。
  四下无人,静得诡异。
  李时胤推开房间门,二人闪身入内,甫一关上门,一重又一重螺青的华光自动向两tຊ掖铺陈开来,将整个房间严丝合缝地裹了起来,十分有安全感。
  这结界自然了得,届时,任外面的风雨再浓,也泼不进来。
  而此时此刻的后院,张九山与千寻子正吵得不可开交,双方互相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吵着吵着也不知为何,都困倦了起来。
  张九山提议休战,千寻子表示同意,于是各据一方打起了盹儿。
  反正到子时他们还要忙活好一阵,现在休憩片刻也是养足精神。一时之间,房中鼾声四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朦朦胧胧间,有人鬼鬼祟祟坐起身来,是一名年轻弟子。
  他左右一望,见诸人睡得酣沉,便蹬靴下榻,直奔后山的温汤池而去。
  这家旅店的温汤是赫赫有名的,据说小而美,虽然不及当朝皇家浴殿华清池气派,但也别有风味。
  这汤池不仅能荡秽愈疾,还能益气修身,大唐人人爱温泉,在出发前他就打定主意,此行定要泡一泡,此刻见众人都睡了过去,便正好趁此机会去消磨片刻。
  年轻弟子左突右绕,穿过羊肠白石小径,移步换景,终于窥见依山而建的几方幽雅的温汤池,正掩映在修竹万竿之中。
  却见檐蒸水雾,帷帘垂帐,一盏盏小灯如豆,微风一拂,纱帘曼动,既无俗客滋扰,也不想那清苦修行之事,真是妙哉。
  年轻弟子掀开一汪池水的纱帘,探头往里瞧,却见泉水突突,热气氤氲,云烟暾暾,浑身筋骨立时就软了,连忙除鞋脱袜,“咕咚”一声跳了进去。
  他在里头凫了一会儿水,便靠枕着池壁,悠悠闭上眼,从胸臆之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泉水滋养过筋骨,一身疲乏尽消,真是通体生泰。
  妙哉!
  妙哉!
  泡了一会儿,他拿过叠放在一旁的澡豆往身上抹,嘴里悠然哼着胡人小调,正是惬意至极的时刻,突然间一阵风过,一旁两盏油灯猝然灭了。
  那风怪阴冷,他不由一个哆嗦。
  此前还有一轮血月,这会儿却连月亮也躲入了云层,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年轻弟子手忙脚乱地翻出火折子吹燃。
  刚一点燃油灯,霎时又有风过,纱帘掀开一角,油灯又猝然熄灭。
  年轻弟子“啧”了一声,觉得有点奇怪,遂起身再次点燃油灯,并盯着风来的方向,好半晌,才安然坐回原位。
  他一直盯着跳跃的灯火,看了半天,灯火终于没再熄灭,这才将火折子扔到一边。
  然而等他再次回到水里,不过两息,那灯火再次熄灭。
  他大为恼火,拔出水面,光着大腚挡住风来的方向,次第将六七盏油灯全部点燃。垂帐外却是另一番景象,乌云团簇,阴风涌动。
  年轻弟子飞速擦干手,翻出袖中的箭囊,两指间竖着一道符箓,将其催得道光沛然,亮若星辰。
  只等那作祟的邪物一出没,便要将它抓个正着,然而这一等,便过去了许久。
  半刻钟过去了。
  一刻钟过去了。
  池水咕嘟咕嘟,体温却都被这阴风带走了,年轻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来那邪祟见他动了真格,给吓跑了。
  他左右环顾了一圈,没见到什么异样,将符箓折好放去一边,慢吞吞趟水坐定,放松肢体,闭上眼睛。
  呼,水里真是暖和!
  暖和一阵还不忘频频关注油灯,灯火葳蕤,幸好这次都没再灭了。然而又渐渐觉出不对劲来,鼻间嗅到一股铁锈味,味道越来越重。
  一睁眼,猛地被眼前景象吓得心惊肉跳。
  “啊啊啊啊——”
  他惊声尖叫,也不顾自己正光着个大腚,迅疾拔出水面,像条泥鳅一样光溜溜地蹦上了岸。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慌不择路地往前跑,一眼也不敢往回看,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而那脚印好生诡异,竟然全是血红色的。
  而他身上滚落下来的水珠,竟也是血色的,他原本肤色白净,此刻浑身却像是浴过血,泛着刺目悚然的红。
  而方才他泡过的那方池水,竟然早已变红,涤荡着血波,在黑暗、幽冷的夜色里,蔓延出更具悬念的血腥味儿来。
  纱帘悠悠晃动,微风一过,那两盏昏黄的油灯又灭了。
  年轻弟子光着大腚一路疾奔,边跑边喊,然而还没跑回大难陀那间屋子,却陡然瞧见前方房梁上垂下来一双脚,那双脚缓慢下放,足尖绷直了,还在微微抽搐,滴滴答答地滴着血,地上汇着好大一滩。
  不止如此,与这双脚一起垂下来的还有一张森白人脸,瞪着双目,嘴角蜿蜒渗血,空洞洞地望着眼前的弟子。
  这人是被倒吊在房梁上的,早已死透。
  “师父,师父救命师父救命——”
  年轻弟子骇得滑倒在地,像条泥鳅一样一蹦一滑,直至疾奔到师父门前,他才仿佛找到主心骨。
  他着急忙慌推开门扉,哆嗦着哭道:“师父师父,出事了!浩南师兄他出事了!”
  屋里终于传来一声带着睡意的叱骂:“大半夜给你爹哭丧啊!嚎什么嚎!”
  年轻弟子再次语无伦次地重复:“师父出事了……弟子有急事禀报。”
  须臾,有人点燃灯火,屋内霎时间被照亮,众人纷纷转醒,却在看清这名弟子后哄然笑开。
  “你乃道家子弟,赤身裸体成何体统?”千寻子没眼看,却又想起这弟子素日里并非是个言行无状的,掖着手沉声问,“出了何事?”
  年轻弟子连忙愧怍地捂住要害,将方才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讲了一遍。众人一听,面色凛然生变,哪里还笑得出来?
  张九山和千寻子夺门而出,一路疾奔到外间,老远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众道浩浩荡荡跑过去,见到房梁上两具尸体还滴滴答答地滴着血水,心中俱是一沉,先回神的连忙掐诀将两具尸首放下来。
  这二尸身穿道袍,面目年轻,正是千寻子门下的弟子。他们胸口被剜了碗口大的血洞,仔细一看,胸腔里的人心早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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