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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巡一番话说得长吁短叹,李时胤听完哭笑不得,只有寅月神色波澜不惊。
  周巡道:“李兄,寅娘子,某做了错事,悔不当初。别的且不论,小生最担心的,还是她阿娘的病情,那怪病只有城东的郎中能治,行医只银货两讫,如今……唉,芸娘是个孝顺的,若是她阿娘没了,她可怎么活啊。”
  言毕落下泪来。
  “朝宣不必忧心,若是急需使银子,在下可疏……”
  话未说完,李时胤便被一滴水封住了喉舌,他这才反应过来,差点儿就要倾家荡产,不由摸摸鼻子,瞧了寅月一眼。
  寅月莞尔一笑,道:“这醒神灯倒是听过,此事也不是办不成,只是……”
  她显得十分为难。
  周巡连忙起身,长揖不起,恳切道:“请寅娘子示下,只要是在下能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寅月笑意更深,“周公子无需多礼,见公子心诚,我姑且一试。”
  说罢将周巡虚虚一扶,周巡顺势抬眼,却见寅月脖颈上那赤红如血的龙纹刺青,正摇头摆尾,犄角舞动,欣欣然换了个姿势。
  周巡睁大眼,定了定神细看,那龙纹却又恢复如初了,料想应该是自己看错。
  “不知究竟是何事?”
  “只要周公子同我二人一道,替我寻回一件法宝,此事自然不成问题。”
  当夜,周巡唯恐犯夜,便在李府住下了。
  *
  三日后,亥时。
  夏风生渭水,无垠的天穹之中一轮模糊血月高挂,疏离中透着狰狞,这一晚注定同其他时候不同。
  李府门前。
  灯花摇曳,三人默然伫立。
  李时胤正同鬼蜮之车联络,寅月系着天衣大氅的流苏罗带,和一旁睡眼惺忪的周巡一起打着呵欠。
  俄顷,天顶忽有三匹脚踏烈焰的妖马拉着长车疾驰而来。妖马破空嘶鸣,眨眼间就到了近前,稳稳停在了李府门前。
  周巡望着这景象,嘴张得老大,眼见那长长的车身绘着地狱百鬼图,吓得直往寅月身后躲。
  他知道这二人有神通,接触的世界与他不同,可心里还是直发毛。
  寅月笑道:“周公子先请。”
  周巡连连摆手,叫苦不迭,“小生、小生……”
  李时胤率先走向鬼蜮之车开路,边走边摇头,“朝宣兄莫怕,这车很安全。”
  三人上车坐定,妖马嘶鸣一声后一跃而起,蹿上夜空消失了。
  周巡十分新奇,四处探看,冷不丁见寅月大氅内轻袍箭袖,小臂上挽着一把金弩。
  那金弩的机括十分机巧,他盯着看了几眼,也不知缘何,内心竟然生出诸般恐惧来,头皮一阵发麻。
  他挪了一下屁股,又挪了一下,连忙躲开不敢去看。
  一旁的寅月不动声色拉了拉大氅,盖住了小臂上的金弩。
  不多时,鬼蜮之车在掬月于天的界碑前停下了,寅月带着二人穿街过巷,直往深处走。
  夜市灯火如海,四下都是通衢大道。斜桥磴道,高楼耸立,屋舍鳞次栉比,昼夜喧呼。
  “我们这是去哪?”
  “去掬月于天有名的温汤馆,泡个温泉。”
  “不是来取法宝吗?”
  “然后顺便取个法宝,只是,”寅月脚步一顿,回头盯着李时胤,目光灼灼,“馆内藏了个不在五行中的邪祟,爱好猎食人牲,你看着点儿周公子。”
  周巡闻言面色一变。
  李时胤不动声色,问:“那你呢?”
  “我取法宝啊。”
  “那你自个儿来不就行了。”
  “那岂不是太便宜周公子啦?”
  李时胤与周巡闻言,不由额角跳了跳。
  路过两间凶肆,终于远远看见不远处的店招上写着“温汤馆”三个鬼火煌煌的字样。
  这家温汤馆是掬月于天有名的旅店,不仅向非人提供食宿,也做人的生意,只要有钱,来者不拒。
  三人进入温汤馆。
  李时胤细细打量,这家客舍倒是与寻常旅店无甚区别,虽然不及崇仁坊与常乐坊那些酒楼奢阔,但堂宇宽静,小而典雅,处处见匠心。
  堂中伙计听见动静,将手里的巾栉往肩上一甩,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三位客官,店中酒馍丰溢。不知三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
  李时胤略略诧异,因着这伙计口条十分流利,却是个高鼻深目、满脸络腮胡的波斯胡人,年不过三十。
  “博士这唐话说得好生熟练。”李时胤道。
  那伙计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客官谬赞了,大唐万国来朝,藩国人来此通商,自然要学习唐话。不瞒客官,小人此前还在万年县做过通译呢。”
  在大唐做通译可是香饽饽,不知为何来着掬月于天做个跑堂伙计?
  周巡是读书人,闻言不由十分敬佩,肃然起敬道:“不知、不知博士如何称呼?”
  “小人名叫大难陀。”
  李时胤直觉隐隐有异,此人是个切切实实的凡人,不在长安做个通译,却来此处当杂役。
  又则,这掬月于天虽说商贸繁华,可到底是妖鬼的地盘,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究竟如何才能在此立足呢?
  李时胤看了寅月一眼,却见她浑不奇怪,只面无表情问大难陀,“酒博士,店中有些什么吃食?”
  大难陀将人往里引,边走边道:“蔽店有食账,客官且稍等。”
  三人坐定,待大难陀取来食账,才发现食账上全是波斯文。
  寅月盯了一眼,将食账推到周巡面前,示意他先点。
  周巡看着上面蚯蚓一样的波斯文,沉吟片刻,指着上面一行字道:“博士,请、请请先上这个。”
  大难陀讪笑,“客官,这是蔽店的地址。”
  寅月与李时胤忍俊不禁。
  周巡尬笑一声,指着另一行字道:“那,那上这个。”
  大难陀迟疑了一下,为难道:“客官说笑了,这是我们东家的名字。”
  周巡苦笑望着二人,面色涨红:“恕恕、恕在下孤陋寡闻,不识这波斯文。”
  寅月摆摆手吩咐道:“一斤笼饼,一斤樱桃毕罗,三杯蔗浆。”
  “好嘞!”
  大难陀离去后,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店中邻桌食客突然朗声道:“时逢血夜,真是什么结结巴巴的猫猫狗狗都出来了。”
  说罢那人还学着周巡说话,“恕恕恕恕恕恕、恕在下孤陋寡闻,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识这波斯文。娘的,一番话叫他说完,老子都要尿裤了。”
  那一席人哈哈大笑。
  三人循声望过去,却见那桌拢共五人,合席而坐。都是身穿青色道袍,足蹬朱履,佩有拂尘,只不过有的戴道巾,有的戴道冠。
  是术士打扮。
  那为首的头戴莲花冠,佩子午簪,品阶最高,方才出言讥讽的正是他。
  掬月于天仇视神族,寅月身tຊ披的大氅能掩住神族所有气息与祥光,此刻她看起来就是个穿男装的凡人娘子,这些人自然不识。周巡一介呆头书生更不用说,而打头的李时胤虽有些修为,可毕竟是个年轻修士,瞧在那醉醺醺的术士眼里,自然生出些轻慢之心,有意戏弄。
  李时胤蹙眉,高声道:“阁下何出此言?”
  “我说你这黄口小儿,大半夜不在乳母怀中安眠,却来这凶恶之地——”
  那术士顿了顿,捋捋须,目光淫邪地看向寅月,道,“小心你那娇滴滴的小娘子,今夜做了妖怪的枕边人。”
  话音一落,店中响起一片刺耳的哈哈大笑,李时胤愠怒,正待要讨个说法,却被寅月一个眼锋制止。
  寅月道:“我三人夜行疲乏,来此只为投宿,敢问几位高人,莫非这客舍有什么蹊跷?”
  “蹊跷么,小娘子也不必懂。”
  莲花冠道士见那娇娘言语客气,心中更加自鸣得意,语气轻慢:“贫道千寻子,专精纬学,来此是寻找有缘之人卜筮的。我看娘子你印堂发黑,恐有灾厄,不如你报上名讳,贫道替你起一卦如何……”
  寅月也笑,笑得无邪,道:“好啊。”
  “贫道一卦大约三锾,则每卦便是三百文,若是娘子为我等跳一曲胡旋舞助兴,或者陪贫道等人来几局行酒令,就封你做觥录事,我等要是尽兴了,贫道便倒给娘子三锾。如何?”
  “若娘子肯屈尊,今夜么,贫道定护你周全,还能让你免费住上那带温汤的上房。这夜市的汤池,却比圣人那骊山温泉宫还要销魂。特别是眼下这时节,细雨如丝,泡在露天温泉池里,吃着水上木盘里飘来的清酒,别提多惬意了。”
  说罢,几个淫道挤眉弄眼,俱是哈哈大笑。
  在本朝,男人在酒席上召女人陪酒做“律录事”,这些女人多是妓子。在酒令文化昌盛的后唐,她们还有个响亮的名号,饮妓。
  千寻子将寅月当做妓子取乐,纯粹是因为猫尿喝多了,又因为这是化外之地,己方实力强劲,料定对方不敢动手。加上几个门下起哄看热闹,他一时太上头,见着一个软趴趴的,便要捏在手里玩死。
  周巡脸涨得通红,他本是清白读书人,哪里有这些游方术士油滑,何况有口疾,一着急更是结巴,“实实在……实在太过分了。”
  周巡看向李时胤,却见他表情也难看得吓人,愤然道:“实在欺人太甚,某、某要去同他们理论……”
  李时胤眸中锋芒毕露,也即刻就要动手,他毕竟是血气少年郎,纵然他与寅月再不对付,可她也没招惹他们,平白何故受此大辱?
  何况,料想这些歹人欺男霸女也不是头一次了,若不让他们吃点教训,后面不定有多少弱势百姓受他们的折辱。
  手腕一转就唤出了朱砂笔,寅月却慢吞吞按住李时胤的腕子,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寅月笑道,“不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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