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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宴会越来越近,之后紧接着就是皇帝诞辰,宫里的人渐渐忙得脚不着地,连修仁和修安都几次被叫回来帮忙,公主府的重修进度也缓慢下来。
  近来赵泽兰有时在家,秦妍的练舞时间也短了下来,时常和赵含意一起去寻他。
  赵兹华也待在家,赵泽兰有时应付不来赵含意的性子,便都由着赵兹华陪她闹一闹。
  秦妍这时便跟着赵泽兰,同他说着话。
  赵泽兰平日实则话并不多,只是默默听秦妍说。秋日院子里的荷花还没败完,赵泽兰喜欢荷花,常只是面有忧色地看着池塘的荷花。
  “表兄,”秦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又落回他的脸庞,“你最近可是有什么烦恼?”
  赵泽兰回神,看着她露出笑容,突然道:“没事,你在这边好好休息,我先去府衙了。”
  他理了理衣衫,动作十分利落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凉亭,留下秦妍一个人在原地张大眼睛看着他离开。
  玉竹看她没了动作,不由得唤了一声:“小姐,人已经走了。”
  秦妍脸上没有表情,但默默地收回了视线,也站起身,“去告诉含意我怕热,先回房了。”
  秦家在江南白手起家,秦父寒窗苦读十余年才一举高中,得了苏州知府,秦妍才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让人看了笑话。
  等到宫宴过后,她在京中名声大噪,求亲的人踏破定云侯府的门槛,那时赵泽兰与朱槿的婚事一定也就会作罢,赵泽兰迟早就会看见自己的。
  宫中没了精力再去替何太妃办宴会相看未来的肃王妃,何太妃只好将此事搁置,等皇帝诞辰后再做打算。
  她其实自己也高兴,朱瑜迟迟没有让朱熙回去,自己能和朱熙相处更多时日。
  朱熙对何太妃很好,朱槿每每坐在殿中却不自在,便跟何太妃说是想去普庆寺上柱香。
  何太妃因着之前的意外还有些犹豫,朱熙开口劝了几句才让何太妃松口,临走还嘱咐了一句:“也叫昙佑法师一起吧,你们在一起我也放心些。”
  朱槿自然答应。
  长青长松是不靠谱的,何太妃又不熟悉朱槿身边的其他人,只好又托了昙佑。
  朱槿刚出宫门,叫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一边,自己带了幂篱和昙佑走到了街道上。
  她下意识地牵着昙佑的手下车,昙佑自己都有些发怔,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朱槿道:“我们走着去。”
  昙佑不知为何,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只是模糊含混地发出一声“嗯”。
  她戴着幂篱,隔着白纱看不清表情,但昙佑仿佛就是透过那层薄纱,看见了朱槿的星眸微弯,像是从前在灵山塔下同太皇太后相伴时那样无忧无虑的样子。
  朱槿拉着他,转身带着他在街市上旁若无人地走走停停。
  昙佑穿着素色的衣服,但胸前的念珠和头顶的戒疤都在昭示着他身为僧人的身份。
  一个面容俊秀的和尚,和一个衣着鲜艳的小姑娘牵着手走在大街上,不免惹人注目。
  昙佑一声不吭地接受着路人的目光。
  面前的朱槿忽然停下脚步,昙佑想去看她,冷不防眼前便被一片白影所笼罩。
  他意识到这是朱槿头上的那顶幂篱。
  白纱垂落下来,一闪而过的日光朦胧眩晕,掩盖住了刺眼的光线,却又在四面八方的缝隙中与呼吸的空气一同包围着自己。
  朱槿说:“太热了,你戴着。”
  是的。
  太热了,太闷了。
  昙佑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从脸庞滑落,钻进檀木的念珠,没了踪迹。
  从宫门到普济寺是京中极为热闹的一段路,朱槿上回来这里还是看莲心的游神。
  黑夜的节庆张灯结彩,白日的寻常又是另一番模样。热闹喧嚣,但路边也同样不乏乞讨之人。
  有人驰马疾行,从大街中央匆匆而过,路人只有慌张退避的份,连朱槿都差点被冲撞,昙佑忙手上用力拉她回来。
  他心有余悸,不自觉将朱槿的手拉紧,紧到朱槿都有些生疼,低头一看手上已经泛起红痕。
  朱槿用力地回握回去。
  昙佑的身子一僵,手中力道放松下来,想要缩回手。
  “昙佑,我怕走丢。”身旁传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没有人会知道。”
  昙佑依旧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在发颤。
  他们像寻常人一样在闹市中穿行,幂篱宽大,挡住了昙佑颈间的念珠,那些令人难堪的视线一下子减少许多。
  朱槿的裙摆翩跹跳跃,向前走入喧嚣,昙佑随着她的步伐在人潮之间移动。
  两只手紧紧牵连,手心渗出温热粘腻的汗液。
  昙佑鼻尖涌入檀木的香气,混杂在闷热的幂篱之下。
  不该这么做。
  自己越界了。
  昙佑的胸口在不断起伏,让他察觉到沉闷,与罪恶。
  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嘉宁,可他放任嘉宁与自己亲近,他明明是最清楚的,嘉宁这么多年对自己的依赖,可他一直在逃避,就像今日,他心底仍旧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没关系,没人会知道。
  他们本该是光明正大的夫妻。
  ——倘若没有魏家那场灭门。
  昙佑的眼前浮起血色,猛地甩开了朱槿的手。
  他听见朱槿的步子停下了,她在透过幂篱看自己。
  昙佑用另一只手扶着先前与自己相握的那只手,仿佛是那只手受了什么伤。
  朱槿隐tຊ隐感到一丝不同寻常,在原地站了一会,小声地问:“怎么了?昙佑,普庆寺快到了……”
  犹豫地、疑惑地、小心翼翼地。
  于是,昙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那双一贯古井无波的眸子缓缓闭上,在眼中泛起浪潮之前压抑下了所有。
  她什么都不知道。
  再更年少时,他曾无比痛恨她的无知;而现在,他对她的无知,居然更多的是感激。
  “嘉宁,抱歉。”昙佑道,把头上的幂篱迅速取下递给了朱槿,看向长街对面的人影,又缓缓垂下眼睫,边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那个带着裂隙的小玉佛,“这是上回去见师兄时取回的……我有些不适,剩下的路不能再同你一道了。”
  朱槿怔怔地接过那块小玉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长身玉立的赵泽兰。
  一身月白,安静地站在她的对面,甚至在她看过去时露出了无比温柔的笑容。
  只是,也让人感到了无以复加的无奈和难过。
  朱槿的喉咙忽然被梗住一般。
  昙佑合十,对着赵泽兰一拜,赵泽兰犹豫了片刻,也对他颔首。
  赵泽兰看见昙佑露出了微小的笑意,那个笑容与自己方才的笑有些相似,却又不同。
  相似的是,他们都在悲伤,尽管赵泽兰并不明白昙佑这种悲伤从何而来;
  不同的是,昙佑的眼里还有一种宽容、慈悲,甚至于欣慰。
  就像是——赵泽兰在第一次见到太皇太后时她脸上的表情。
  眼见着昙佑就要离开,朱槿慌忙回头唤他,“昙佑!”
  她脸上惊惶无措,眼眶中闪烁着泪光,“你答应过济惠师傅的,我们彼此相伴相助,彼此相依相存。”
  昙佑不禁又笑起来,笑的眼角似乎也泛起泪,“嘉宁,我也答应过太皇太后,会好好看着你平平安安地长大,欢欢喜喜地出嫁,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她不知道,这两个诺言的真正含义。
  但他理应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
  他不会恨任何人,也不会恨自己。他也,只能这样活着。
  这次他转身走的毫无犹豫,让朱槿又一次想起了萧索的秋风里,梧桐叶飘落在朱瑜的身上,小小的少年随着当时坤宁宫的一众宫人走出映秋殿的宫门。
  走的那样决绝,走的那样残忍。
  所有人都在抛下自己。连昙佑都是如此。
  泪水溢出眼框,身旁递来一块锦帕。
  朱槿没有回头,背着他自己擦干了泪水,转过身发现赵泽兰也背对着自己,出神地看着路边的一株垂柳。
  朱槿平复了情绪,有些凶巴巴地道:“本宫讨厌你。”
  赵泽兰闻言微微一愣,没一会儿又露出笑,一副老实人好欺负的模样,回道:“是,殿下。”
  朱槿忍下眼泪,“赵泽兰,你对我太过宽厚了。”
  “你这样的人,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相伴一生。”
  “殿下,”赵泽兰脸上的笑意悄然逝去,“我说过的,我不甘心。”
  他看见朱槿脸上的神情变化,也不急于去解释,只道:“殿下,就像是您对昙佑法师那般,泽兰对您亦是如此。”
  “您不知道,在太皇太后的赐婚旨意下达到定云侯府时,我……”赵泽兰那双眼睛看着她,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变得含混,那双盛满秋水的眼眸仿佛流星划过,又湮没无声,最终寂静,他没有再说下去,抿起唇角,轻柔地浮起笑意,眸中水光粼粼,“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请求殿下,不要再说这种话,请求您……不要如此轻易地否定我的……倾慕之情。”
  朱槿动了动唇,似乎是想说话,却只是沉默了片刻,道了一句:“对不起……”
  赵泽兰的呼吸微滞,再开口时已经平复了情绪,“殿下不必抱歉。”
  若是可以,他愿意心无芥蒂地对待昙佑;若是可以,他愿意满心欢喜地成全嘉宁。
  是自己来的太迟,以为自己只要登高,便能离月亮近一点,却忘记了,月亮也并非一成不变地悬在天际。
  “殿下,至少在婚期定下之前,我希望殿下能够稍稍看见我一点,可以吗?”
  赵泽兰想,这是他现在所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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