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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砚舟走了许久,但终不得方向,身为残魂又无法出声询问。
  身旁路过的许多人,也终究不是同行之人。
  他无奈苦笑。
  耳边突然响起喧闹的锣鼓声,他抬眼望去。
  “诸位客官,小店今日开张已满十周年,今日来用餐的客人,菜价一律对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咯!”
  恒丰酒楼下,有穿着粗布短打的店小二敲着锣,正卖力地吆喝。
  时已至午时,许多过路人见此情形,便纷纷走进去,很快堂下便坐满了人。
  明砚舟拧眉望了片刻,突然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酒楼嘛,向来是人多眼杂之地,说不定便能听到槐花巷的信息。
  随后颀长的身形便如烟雾般穿过人群,倏尔隐入酒楼之中。
  他寻了个角落,身躯倚在窗棂旁。
  有阳光从外头落进来,照亮他深邃又极俊美的侧脸。
  酒楼里很是热闹,跑堂的小厮来来往往,要菜的、添酒的声音纷乱嘈杂。
  明砚舟有片刻的不适应。
  他已孤身一魂游离在这世间良久,久不见人间烟火色。
  手肘撑在窗框上,他朝外看去。
  外头是一处河岸,柳树枝桠长长地垂下,河面上波光粼粼。
  已是夏日了。
  他耳力极灵,所有人的声音都一字不落地进入了他的耳朵。
  他拧着眉,一边忽视杂乱难闻的气味,一边仔细分辨。
  似乎没有有用的信息,半晌后,他叹了口气。
  手从窗框上垂下,修长的指骨瞬间隐在衣袍之下。
  明砚舟转身便朝酒楼外走去。
  “小二,来壶酒!”有客人扬声道。
  “来咯!”
  店小二拎着壶酒,步伐迅速,壮硕的身体顿时撞散了明砚舟的魂体。
  他如雾气般消散又凝聚,无人发现。
  还是那身玄青色的衣袍,无尘埃可近身。
  他已迈步行至门口。
  “听说了吗?今日有人敲路鼓了!”
  “果真?”
  “自然!听说这敲路鼓的,便是那丁家村案的嫌犯。”近门口的一桌客人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丁家村?”明砚舟步伐一顿,金灯花海畔的那位小郎君,似乎也姓丁。
  他闪身凑近,站在一旁仔细地听。
  那位穿着靛蓝色锦袍的客人质疑道:“嫌犯敲路鼓,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为的是什么?”
  穿着湖绿色直裰的男子笑道:“这便是此案的奇特之处!之前有证人言之凿凿,称亲眼见到这位小郎君杀了人,但此番下来,我却认为其中或有隐情啊。”
  明砚舟垂首站着,面上看不出神情。
  “子淳兄说得似乎很有些道理,自古以来,哪有凶手敢敲鼓鸣冤的。”
  “我也是作如此想,且那位小郎君身形挺拔,目光坚毅非常,确实不像会做出如此恶行的人。”
  “你亲眼见到那位小郎君了?”
  “未曾。”吴子淳摇头道:“听说而已。”
  他想到什么,又继续道:“且那位小郎君名字十分大气,姓氏并不常见,叫什么来着……”
  他拧眉想了许久,好友也并不催他。
  他一拍桌子,眸光亮了亮,扬声道:“叫容昭!”
  容昭?
  明砚舟勾起笑,眸色深深。
  找到了!
  也算不负他人之托。
  “敲了路鼓,那这案子应已在审理了吧?”
  吴子淳摇头:“按照律例,要先杖责十板,这会儿估计还在打板子呢。”
  “哎哟,那用过饭我们也去瞧一瞧,看看这小郎君是何等风骨,居然敢敲路鼓。”
  吴子淳想了片刻,道:“也可。”
  明砚舟不着急走了,他行至酒楼外头,倚在廊下望着路面上被风卷起的落叶。
  鼻尖萦绕不去的气味此刻已消散许多,他松了口气。
  金陵府衙他也不知方向,索性等着吴子淳一行人用完饭食,跟着他们一道去吧。
  没过多久,几人便兴冲冲地起身,结伴往金陵府衙走去,无人发现后头跟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而此刻,丁家村案的嫌犯敲了路鼓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府衙门口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里三层外三层的,无比喧闹。
  吴子淳几人远远地瞧见了,都是一脸的惊愕。瞧这景象,别说瞧清楚那小郎君的面貌了,可能连他人身长几尺、穿何颜色的衣袍都望不到。
  明砚舟信步上前。
  若他此刻能在人前具象,那应是压迫感极强的存在。
  他穿过人群,一直走到府衙门口,此刻已能望见公堂上的景象。
  有道竹青色的背影立在堂上,身影笔直,宛如一道高峰。
  明砚舟知道对方应是年轻的,但也没想过他会有这般仪态,一时有些怔忡。
  大胤朝的府衙、宫廷在修建时便已蕴含阵法,普通亡魂根本无法进入。可明砚舟不同,因为他并未身死,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亡魂。
  所以他一撩衣袍,袍角顿时割裂了明暗,他抬腿便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发带自然的垂下,随着走动轻轻扬起又落下。
  尹之正此刻正皱着眉看着堂下的容昭,只见对方一脸平静。
  通判魏清从后堂匆匆赶来,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尹之正,正是此前丁家村案的案卷文书。
  他仿佛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撑腰,目光愈加傲慢,猛地一敲惊堂木,他道:“堂下何人?”
  容昭面色不变,闻言只作了个揖道:“在下容昭。”
  尹之正见他只是拱了拱手,并不下跪,面色不悦:“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我无罪,为何要跪?”她声音清脆,从堂下直传到府衙外。
  有看客惊呼:“老天爷啊,这小郎君可真是大胆!”
  “他说他无罪,此刻我已是信了九分。”
  “这风骨,真是了不得!”
  明砚舟也听见了这句回答,他的眉眼一瞬间染上了兴味。
  这一趟虽是受人之托,但能结识这样一位郎君,似乎也算值得。
  大胤朝律例中并没有民见到官,必须下跪的规矩,作揖即可。
  因此尹之正虽然恼火当廷被下了面子,却也无可奈何。
  他竭力按下心中的不悦:“那你可知,敲路鼓需要付出何种代价?”
  “自然。”容昭不卑不亢,她直直地望着“光明正大”匾额下的金陵知府:“需先杖责十板,再诉冤屈!”
  尹之正冷笑了下,他扫了眼两旁站着的衙役:“那还等什么?”
  衙役迅速上前,将容昭反剪着手,按在刑凳上。
  容昭身形更为单薄,长发垂落在身侧,她紧闭着眼,睫毛不住地颤抖。
  到底是个仅十八岁的小娘子,想来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也不过是偷了农妇家三个土豆,从而挨的那顿打。
  尹之正把玩着手中的毛笔,漫不经心地朝着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暗暗点头。
  板子迅速落下来,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痛意直钻入心肺!
  容昭顿时感觉自己的腰背似乎被生生折断!
  她竭力咬着牙,才避免自己痛呼出声。
  而第二板接踵而至。
  腰背处迅速浸出血,丽娘在外头看得目眦欲裂。
  她猛地红了眼眶。
  棍棒重重砸在肉体上的声音清晰传来,百姓们也不忍再看。
  “天爷啊,这罪真不是人受的!”
  “这一板子都快把人打死了,十板子下来,这小郎君焉有活路?”
  明砚舟已行至堂下,但此刻唯一能瞧见他的人正受着常人难以忍耐的刑罚。
  他望着容昭因紧紧握住刑凳而泛白的指骨,眸中也有些不忍。
  但此刻,他无力阻止这一切,他仅是一道残魂。
  第五板砸下去的时候,已有血雾溅起,而容昭早已面色苍白,她无意识地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手背。
  唇齿间都是血腥味,眼泪和汗水已不受控制地落下,砸在地上。
  容昭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而尹之正勾着笑,似是十分满意她的反应。
  第八板重重砸下,容昭浑身都在颤抖。
  原本白皙的手背早已血肉模糊。
  “别打了大人,再打下去她就要死了!”丽娘挤到人群的最前方,哭喊道:“要打就打我吧,我皮糙肉厚不怕挨打!”
  尹之正挥手叫停了衙役,不耐道:“还有几板子?”
  “回大人,还有最后两板子未打完。”
  尹之正点点头,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笑着问容昭:“容小郎君,还继续吗?”
  容昭艰难地松开牙关,抬起惨白的一张脸:“板子没…没打完的话,大人会允许我诉冤屈吗?”
  这个问题倒是为难了尹之正。
  作为金陵的父母官,百姓有冤难道要先将人打得遍体鳞伤之后,府衙才能审理,还其公道?
  可若是不打完这十板子,以后不管冤或是不冤,都先来敲个路鼓,形式般打几板子便设公堂审理,那府衙的威严、他的威严又何在?
  明砚舟立在容昭身后几步的位置,听清她的问题后,隐隐勾起了唇角。
  看来不仅不是个蠢的,还有些聪明。
  良久后,尹之正终于开口道:“不是本官不允许你诉冤屈,实是律例有此规定。本官虽心有不忍也无法置律例于不顾啊!”
  容昭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她扯起一抹笑,手又用力地握住刑凳,气若游丝道:“还有两板子,这便打完吧!”
  “太过分了,这简直是要把人打死啊!”
  “打死了就不用审理了,无论这小郎君是不是凶手,府衙都能结案。”
  外头的百姓早就议论起来,尹之正在百姓中口碑并不好,这下又更差了些。
  尹之正听清了外头高声的议论,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这群刁民,这么大声是怕他听不见吗?
  他不耐烦地又朝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顿时领会,这便是要他们下手轻些了。
  丽娘在外头早已泣不成声,连带着许多妇人也暗暗抹泪。
  又是两板子下去,衙役这才收起刑具,站到一旁。
  刑具上隐隐往下淌着血,而容昭的腰背早已血红一片。
  血浸在竹叶青色的衣料上,触目惊心。
  她早已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目光也短暂地失去了焦距,容昭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呼吸声,她缓缓闭上眼。
  腰背处的脉搏疯狂跳动,仿佛要跳出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
  只见面前灰色的石板上,缓缓落下一片玄青色的衣袍。
  对方身量颇高,哪怕蹲下了身子,从容昭的角度望去,也仅能望见对方交错的衣领。
  玄青色的外袍下,雪白的中衣领微微露出些许。
  他的发垂在身侧,风扬不起分毫。
  “疼吗?”明砚舟道。
  仿佛受到什么指引,容昭鬼使神差般探出手,指尖微微颤抖,随后染着血的指尖拽住他宽大的袖口。
  向来无尘埃可近身的袍子上,顿时染上血色。
  明砚舟神情一怔。
  纤弱的力量如同微风般,拂动他的衣角。
  容昭竭力想抬起头,望一望前面那道身影的面容,但力已不支。
  她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便昏沉地坠入了黑暗。
  听觉是最后消失的,那时候她隐隐听见了对方的轻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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