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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饼子在身侧的小几上从冒着热气到彻底凉透,容昭没有动一口。
  她仔细地将父亲的信叠好,放进怀里。
  闭塞的车厢里,听不见一丝声音,她咬着唇无声垂泪。
  张叔又补充了些干粮和茶水,掀起帘子的一角递进来,声音放轻:“小娘子,里头有水,您渴了便自己用一些。”
  外头的光照亮了脚尖前的方寸之地,容昭慌忙缩了脚,男子样式的鞋履倏然隐进衣衫下摆。
  容昭接过,淡声应:“好。”
  马车又朝前跑起来,风吹起小窗上的遮光帘,容昭顺着光朝外看去,只见外头已放了晴,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心里头的压抑在见到阳光后,似乎也消散不少。
  一连赶了几天路,容昭不叫苦,张叔又担心后头有人追来,几乎是卯着劲在赶路,餐风露宿也毫不在意。
  这几天吃的都是难以下咽的干粮,别说容昭了,便是张叔也感觉浑身没力气。
  今天两人终于在天黑前进了云县城。容昭找了家不起眼的一家客栈落脚,打算好好休整一番。
  她先下车,贵重物品几乎都被颂春给她缝在了贴身衣服上,因此手上只有一个包袱,简单装了些换洗衣服。
  她身量高,穿起男子的衣袍也勉强撑得起,这几天赶路晒的又比平时黑些,倒是弱化了她女子的眉眼。
  张叔将马车卸下,牵着马拴在了后院的马厩,又给它喂了些好的草料,这才赶回前院。
  容昭已经要了几道小菜,此刻正端正地坐着等他。
  小娘子纤细的身形掩在宽大的衣袍内,更显纤弱。
  张叔喉头一哽,顿时想起自己在淮县的女儿,比容昭小一些,还是撒娇卖乖的年纪。
  他出门前,还扯着他的袖子央他回程时带江南的糕饼和糖食,何时见过她有如此哀愁的神色。
  容昭余光看见他,朝他一笑:“张叔,先吃饭吧。”
  他轻吐了口气,掩住内心的不忍,这才抬步走进去。
  两人都有些饿了,桌面上只能听见碗筷碰撞的轻微声音。
  用完晚饭,两人这才各自去了房间休息,容昭要了一桶热水,洗尽了灰尘才起身。
  一连几天都没睡好,容昭本就十分疲惫了,但是她仍旧睡不着,一闭上眼,很多人、很多事都会出现在她眼前。
  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
  烛火摇曳,终于在天明时燃尽。
  容昭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
  张叔醒得早,但也没叫她,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正是赖床的年纪,何况她已经舟车颠簸了好几天了,定是十分疲惫。
  两人简单吃完了午餐,这才架好马车继续往前走。
  今天定是在歇在野外的一天,与下一个县城之间要走大约两天,中间虽有驿站,但也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住的。
  马车摇摇晃晃,她昨夜本就没睡好,眼底青黑明显,后来便歪在了小几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叔突然勒住了马。
  容昭一凛,顿时从梦中清醒。
  她听到了清晰的哭喊声,听声音仿佛是个年轻的女子。
  容昭掀开帘子,探出头去,脸颊上还印着衣摆的痕迹:“张叔,前面怎么了?”
  她望见有几辆马车堵在路上,马车下人影憧憧。
  张叔望了两眼:“似乎是当地的族长在处置族里逃婚的女子。”
  容昭皱了眉,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帘布:“往前靠一些。”
  张叔驱着马往前走了几步。
  声音渐渐清晰。
  “你家已经收了吴家的聘礼了,便是不嫁也得嫁!”有老者的声音传来,应是族长了。
  女子呜咽着,声音尖利:“我不嫁!聘礼是我爹娘收的,婚事没经过我同意,我死都不嫁!”
  有女人的声音在一旁劝说:“丽娘,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哪桩婚事是女子自己做主的,你就听你爹娘的话!”
  “李婶儿,吴家郎君是个痴傻的,这样的男子我不愿意嫁也不行吗?”
  被她唤做“李婶”的女人闻言也颇为心酸,但是她还是劝道:“本也是可以的,但你爹娘已与吴家交换了信物,拟定了婚书,此刻应已在衙门口等着登记落册了,你便是不愿也不行了。”
  丽娘听闻此言后,顿时瘫软了身子,半晌她又笑起来,声音嘶哑难听:“这个世道在吃人,你们看见了吗?”
  周围众人都面露不忍。
  “女子反抗的声音太小了,我都听不到!”丽娘笑着落了泪:“便是像我这般不认命的女子,到此刻也不得不认命。”
  容昭远远地听着,眼里渐渐蒙上一层薄雾,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手指攥紧了帘子。
  她第一次感觉到,何为“旧俗施与女子诸多枷锁”,而这世上也是有人会不认命地去奔自己的前程的。
  她整了整衣摆,不顾张叔阻拦,走下马车,衣袍在风中咧咧作响,穿过人群走到丽娘的身旁。
  那位老者看着容昭似乎有些疑惑:“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身旁的族人也互相问询着。
  “似乎没见过。”
  “不认识,看着穿着,不像我们族里的人。”
  “这小郎君,面生得很。”
  容昭眉眼沉沉:“我只是途经此地,并不是云县的人。”
  老者更疑惑了:“那你出现在这里,所为何事?”
  “我不过是听见了些微哭声,见这里似乎热闹非常,好奇之下便来瞧一眼罢了。”
  老族长神情之中意味深长,花白的胡子微微翘起。
  身旁的议论声渐起。
  容昭看了眼瘫软在地的丽娘,继续道:“不过强压着女子嫁与那痴傻的郎君,平白误了她一生,可不算大义之举,尔等心中便不会愧疚吗?”
  老族长闻言冷笑道:“婚嫁一事自古一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媒有聘,便可结成夫妻。丽娘父母已然应允了男方,嫁娶一事既定,又如何更改?”
  容昭声音平静,听着只是在为丽娘不平,实则也是在为自己:“可她既不愿,又何必勉强?”
  丽娘望着她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眼含着热泪,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量。
  老族长摇了摇头:“却也不是我等要压着她强嫁,不过她父母已然收了男方家的聘礼。”
  容昭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转身看向丽娘:“你的父母可是将这笔钱财吞下,如今不愿退还?”
  老族长眼里是不屑的笑意:“她的爹娘早就用这笔钱修缮了房子,又给自己的儿子娶了媳妇儿,现下定然是还不出钱了!”
  容昭紧皱了眉,再开口,她声音已冷:“你是说,丽娘的父母将她许配给痴傻的吴家郎君,换取聘礼给儿子娶妻?”
  “正是。”
  丽娘眼睛红透,她羞惭般地低下头,眼里的泪不住涌出。
  余光却见容昭回过了身,她声音很轻,似乎怕吓着眼前人:“吴家给了你们家多少聘礼?”
  丽娘抬起泪眼,哽咽着说道:“十两银子。”
  容昭点头,她回身从袖袋中掏出一锭银子放进丽娘手中:“这是十两银子,你不愿嫁与吴家郎君的话,便去退亲吧,你若不愿认命,那便不认!”
  丽娘猛地摇头:“郎君,我不能拿你的钱!”
  “无妨,我们若有缘再见,你再还我。”她笑道。
  “若无缘呢?”
  “若无缘啊,”容昭抬起头,看着广阔的天幕,声音轻缓:“那就当作是对你一腔孤勇的奖赏吧。世道多艰,女子生存尤为不易,这勇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丽娘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她怔愣着不敢收回手。
  “收下吧,我这便走了。”容昭朝她笑了笑,随后又转身朝着众人道:“还请诸位替丽娘做个见证,她既退还了男方的钱财,这场婚事便不作数了吧。”
  有男子扬声道:“怎…怎好如此?”
  “自古结亲常有,退亲也并不难见,婚嫁既未成事实,自可中途作罢。”容昭说完,看向人群中的妇人:“婚姻一事,如人饮水,各位婶子俱是过来人,想来也是看着丽娘长大的,何以看着她跳入火坑?这银两我既出了,那便不要为难她了吧。”
  在场的妇人闻言,面上倒是有些动容。
  容昭朝丽娘笑了笑:“去吧,这样的命运,不要认!”
  说完,她转身便走向自己的马车。
  如今能做的事都已做了,能不能挣脱枷锁,便看她自己了。
  张叔望着她笑,神情颇为骄傲,见她走近:“小娘子真是厉害。”
  她极轻的一句:“感同身受罢了。”
  马车粼粼前行,绕过围堵在那的众人,风吹起小窗上的遮光帘,露出她白皙纤弱的下巴。
  丽娘突然回神,她将银子塞给李婶,急急道:“李婶儿,我不愿回去,跳出这个火坑,定还有下一个再等我!请您把这个银子交还给我的爹娘,告诉他们丽娘绝不嫁那吴家郎君!”
  说完她转身,朝着马车跑去。
  身后李婶还在大声喊她:“丽娘,你这是做什么去?”
  “报恩!”
  张叔勒住了马,从车上下来无奈地望着丽娘:“小娘子,我家郎君施恩不图报,你不用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呢?那可是十两银子,我们家一家五口的吃穿嚼用,一年也不过四两。”
  张叔还待再说,却已被丽娘打断:“叔儿,你就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我有路引文书,还会洗衣服做饭,力气大又勤快。我干活抵债,管我三顿饭就行。”
  容昭在车内听得失笑。
  张叔也有点犹豫,毕竟容昭是女子,以后到了江南,也是要找个稳重的丫鬟使唤的,只是他也拿不准容昭的想法。
  气氛有些沉默,丽娘就这样巴巴地看着他,朴素的脸庞上,一双眼却很耀眼。
  半晌后,遮光帘被掀开,露出容昭一张白净的脸:“可有路引文书?”
  “自然,逃婚怎能没有路引?”丽娘闻言,忙从怀中取出那份文书递过去。
  容昭视线垂落,片刻后微笑道:“工钱还是要开的,我也不用你签身契,什么时候想离开都可以。若你愿意跟着我的话,便上车来吧。”
  丽娘顿时笑起来,她身手灵活,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坐在张叔身旁。
  马车继续往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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