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印刷商似乎无边无际。
不知不觉,乔安在印刷商里熬了两周。林延最初的计划是 1 月 16 日交表,这个日期已经过去了,丹妮和谢莉先后结束了休假,来印刷商帮忙,然而印刷商的终点依然遥遥无期。
乔安每一天睁开眼,都会面临新的惊吓。有的时候是完全重置的审计报告,有的时候是背景调查发现的重大诉讼,有的时候是公司忽然发疯,要完全推翻原来的优势战略。不仅乔安手忙脚乱,其他条线的工作也在不断地冒出新的问题。连戴文这样乐观的人,都觉得这个项目迟早要黄,只是不知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会是什么。
对此,谢莉极其紧张。每天对乔安和丹妮耳提面命,说千万不能背锅。
某天上午,破天荒地没安排讨论。戴文偷偷告诉乔安,说两家投行都各自去过会了。
几个小时以后,两家投行分别回到印刷商。他们一个个西服革履、打扮得人模狗样,和平时在印刷商里不修边幅的样子截然不同。
乔安留意到,盛银国际的人一个个意气风发,而方信证券一个个垂头丧气。戴文在身边悄悄地说:“据说方信证券没有过。”
一旁的丹妮连忙凑过来,八卦道:“什么什么?所以这个项目终于要去死了吗?”
“嘿,你一个公司律师,怎么说话呢!”戴文数落丹妮,又说,“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和公司交代,今天估计要拿他们开刀了。”
话音未落,方信证券的 MD 在公司领导们身边一阵窃窃私语。林延和主席对视一眼,黑着脸和方信证券一行人走出了会议室。
半个多钟头后,对家律师米雪走进房间,一脸八卦,对乔安等人悄声说:“你们都猜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还能怎么,肯定公司把方信证券上上下下骂个狗血喷头呗。”戴文道。
米雪道:“那是当然。但是主席骂着骂着,忽然间就捂着心口倒下了。现在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正在等救护车呢。”
“卧槽,这么刺激的吗!”丹妮叫了起来。
乔安在印刷商里,见到过不少伤病案例。有发烧感冒生病的,流鼻血的咳血的,也有像朱迪那样肠胃炎被拉走的,有激烈讨论的时候忽然晕倒在地的。但是大部分伤病都是干活的小啰啰,律师会计师 banker,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公司主席在印刷商徒然病倒的。
“主席这个年纪…不会是什么大事吧?”乔安感到不可思议。
米雪摇摇头,道:“难说。看样子,像是心脏病犯了。总之不是小事。”
米雪走后,丹妮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乔安问。
丹妮诧异道:“当然是回办公室。主席都那样了,这破项目八成凉凉。在这里呆着做什么。”
乔安质问道:“有人说印刷商取消吗?有人说中止吗?公司发话同意了吗?”
丹妮道:“现在他们正乱呢。主席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谁还会在意我们。难道他们如果把我们忘了,我们就要一直守在这里吗?”
“对!我们就要守在这,直到有人说印刷商取消。”乔安道,“所以你给我坐下,把该改的都改了,改 proofread 的好好对一下。”
丹妮气急败坏,但是拗不过乔安官高一级,只好气鼓鼓地坐下,重新摊开电脑,冷着脸开始工作。
戴文撇着嘴,摇摇头。乔安知道他向来不看好丹妮的工作素养,也便莞尔一笑而过。
要修改和校对的实在太多,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从深转浅,她恍然意识到黎明即将破晓,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印刷商的生活,果然是夜以继日以继夜以继日...
乔安抓紧时间回家睡了几个小时。闹铃响起,她睁开眼睛,先打开手机看微信。项目群里,林延赫然写道:“今天印刷商照常进行。”
乔安有些吃惊。难道主席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紧赶慢赶,一路小跑地赶回了印刷商。刚好林延和两家投行在吃饭。林延轻描淡写地聊着主席的病情,道:“医生现在不肯放主席出院,但是主席千叮咛万嘱咐,这个表一定要交的。”他转向方信证券的几个人,道:“所以你们一定要排除万难,我求求你们,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了。”
詹森道:“我知道主席想 1 月 16 日交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是什么计划呢?”
林延道:“主席特意请了大师算过黄道吉日,1 月 16 日是最好的,只是因为你们进度太慢,已经错过了。但是 1 月 22 日也是个好日子。如果错过了,上半年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在 1 月 22 日交表。你们明白吗?大师还说,如果今年上半年交不了表,公司的运势以后就很难起来了。所以这几天,一定要咬咬牙冲刺。不管怎么样,也要把这个表交上去。”
“1 月 22 日吗?”公司财务愁眉不展,“那都快要年三十了啊!”
林延道:“这个表,总不能拖过春节吧!”
这还真是。整个印刷商的人,虽然各怀鬼胎,但是唯一的共识就是这个表决不能拖过春节,进入鼠年。
乔安心理一阵窃笑,心想这些算命大师也真是与时俱进入乡随俗,居然连港交所交表都纳入业务范围了。
两家投行哪敢露出一丝不恭敬,都眉头紧锁纷纷点头。杨明拍了拍林延的肩膀,谄媚道:“林总,这个项目,最辛苦的就是你。统筹这么多条线的事情,那么突发情况。我们盛银国际肯定会全力以赴的。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们一定推动,不早不晚,就 1 月 22 号交表。”
方信证券那边很明显被逼无奈,在林延锐利的目光下也硬着头皮道:“我们努力去在内部推一下。”
本以为主席生病后项目就黄了,没想到恰恰相反,好像一个加速键,所有人都开始认真准备 1 月 22 日交表。没有主席在印刷商里颐指气使,所有人的效率都高了不少。林延和 banker 们不再需要再主席面前哗众取宠地表演,也终于开始认真看招股书。仿佛奇迹一般,招股书里的缺漏信息越来越少。到了预计交表日的前一夜,乔安简直无法相信,验证、审计、关联交易、法律意见书、A1 文件包,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开始收尾。连乔安自己也在和丹妮做一些最后的 consistency check,并且修改为数不多的验证意见。
半夜,整个项目组的人全都留在印刷商通宵。乔安去印刷商送手写修改意见的时候,看到方信证券的人全都坐在餐厅桌旁,对着电脑,苦大仇深。
“你们干嘛呢?神神秘秘的。”乔安问。
詹森笑道:“连夜清我们内核的 Q 呢。”
“清得完吗?”
“那是一定必须要清完。”詹森回答,“不然我明天就吊死在印刷商门口。”
乔安笑了笑,在零食架前徘徊一圈,刚好碰到从洗手间回来的戴文。
乔安道:“方信证券在那集体努力呢,看样子明天是真的要交。”
“你们那边是不是差不多了?”戴文问。
乔安道:“确实。”又长叹一声,道:“谁想得到,这本书居然真的写完了。”
戴文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在思考着措辞。
“怎么了,有话就说。”乔安道。
戴文说道:“那天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乔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戴文说的所谓那天的事,指的是 A&B 可能引进新的美国合伙人的事情。
这件事,乔安没有时间细想,但如果是真的引入新合伙人,A&B 一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
谢莉从法学院毕业开始供职于 A&B,一开始是在纽约总部,后来随着 A&B 亚洲办公室的扩大,谢莉主动申请来到亚洲市场,见证了 A&B 香港办公室的一步步成长和扩张。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是所谓“home grown”的 A&B 合伙人,这么多年来地位都没有人能够撼动。
如果引入新的美国合伙人,那谢莉又要如何和新的合伙人分工呢?最可能得结果,就是两个美国合伙人各自跟一个香港合伙人。谢莉跟着 Katherine,新合伙人跟着尹荷。这样 A&B 的资本市场将会被一分为二,两组之间有可能会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也可能会彻底对立,如同当初的 Katherine 和苏飞。
乔安有点恼戴文,竟然给她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她微笑道:“我从来不对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发表看法。”
“但是你出了印刷商,有空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想想。”戴文说,“谢莉对你和对查理公平吗?马上要春节了,是谁准备回家过年,是谁蹲在印刷商里熬夜?”
“如果查理的项目也赶在年前交表,那么这个时候他也会蹲在印刷商里。这和老板对我们的态度无关。”乔安说,“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谢莉对我和对查理并不公平。但是目前她还是我的老板,我没办法回答你一个假设性问题。”
乔安没有心情再和戴文理论。如果想离开谢莉,乔安有的是机会。每天都不断有猎头联络她,介绍各种各样的写书律师岗位。有的机会是排名更高、名气更大的律所,有的会给更高的工资。但是乔安已经不是初入职场的小白,这些年来和其他律所也多少打过交道,她深知没有一家律所是完美的。条件开的越好的律所,往往就越是深坑。
做资本市场的写书律师,一定会是很苦的。而能否长久地熬下去,也要看是否和老板气味相投。谢莉虽然紧张兮兮,待人处事的情商也一般,而且时不时会给乔安画不靠谱的饼,但是乔安欣赏她的工作能力,也觉得她朴实无华,没有老板架子,相处起来非常轻松。
刚入行的小朋友和低年级律师对换工作往往更加随意。但是中年级律师换律所,需要考虑能不能扎下根来,成为合伙人,或者把这个工作作为跳板,通向更好的机会。考虑因素繁多,远不是一拍脑袋就可以轻易决定的。
乔安懒得和戴文解释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就调侃道:“谢莉喜欢查理也很好理解。查理名校毕业,一身光环,带出去多有面子。”
“我不同意。都这个年级了,谁还看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戴文竟然有些严肃,“我认识你这么久,你的工作能力一点也不差。是谢莉一直在打压你、忽视你、低估你。我不能允许你也这样低估你自己。”
他把话说得那么重,乔安心里也有些感动。她说:“你别那么认真,我只是开一个玩笑。”
戴文说:“我不喜欢这个玩笑。”
乔安打量着戴文,戴文的眉目生得端正,但是五官又很柔和,因此不笑的时候显得十分认真,但是笑起来又会很温柔。乔安猜测是这个原因,戴文经常给她一种错觉,让她有的时候觉得戴文对她柔情款款,在戴文一脸严肃地关心她时,仿佛又有十成的认真。
她知道工作和感情不能混为一谈,也知道错觉可能不过是错觉。但是连续熬了两周多,持续的缺眠和疲惫让各方面的抵抗力都下降。乔安甚至有些分心地想,既然是错觉,如果错上加错,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