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峰来到二层,燃起三支香,插在香炉里,接着坐在妻子和林皓的牌位前。每当他想和他们说说话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今天上午警察又来找我了,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我恨杨英明,我不想给他作证。他看着忽明忽暗的香头,和妻儿袒露心声。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韩秀的死到底和我寄出去的照片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我是不是间接害死了她?她的家人会不会也恨我?我是不是也做了和杨英明一样的事?
这五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为什么一直盯着杨英明?他只会让我愤怒。可是换个角度,我是不是需要愤怒才能活下去?所以我只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盯着他,靠恨他活着。
我是不是真的在浪费时间?我是不是真的被仇恨迷了眼?我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还有,万一韩秀的死和绑架案有关呢?万一凶手是同一个人呢?如果我不告诉警察,是不是就错过唯一一次破案的机会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中,林启峰匍匐在地上,头埋在手臂中,像一抹燃尽的香灰。
没有人给他答案。
“爸,有件事我想和您说。”
耿耕看着儿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他压抑着这种恐惧,装作不经意地继续翻看着菜谱。
“咱先把菜点了。”耿耕翻着前面的特色菜,烤鸭、烤肉、水煮鱼,这种搭配看起来就不像有特色。
这是队部旁边的家常菜馆,是儿子选的。他本来想找个好点的地方,上次卢队请他们吃的自助海鲜烧烤就不错,可是儿子非要来这里。
儿子挥手叫来服务员,菜谱也不看,直接说道:“京酱肉丝、干锅肥肠、干煸四季豆、爆炒牛心菜。一瓶大可乐,两碗米饭。”
“别别别!”耿耕急忙阻止,“吃点儿好的。”
“就这些。”儿子按住耿耕的手,“来这里就是想吃小时候的味道。”
耿耕尴尬地笑了。那时候前妻加班,他要忙工作,就带儿子来这里,吃完了就回办公室写作业。这几个菜都是常点的。
儿子看着服务员走了,问道:“爸爸,最近压力大不大?”
“还好。”耿耕笑着说,“还让你担心了。你刚才说要和我说什么?”
“噢。”儿子紧张地坐直了身体,“我就是想和您说,我小时候有次说长大了想当医生。”
“对。”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耿耕竟然有点紧张。
“我说我要当医生是为了给您治伤。”儿子看着耿耕,“其实那是妈妈教我说的,为了让您高兴。我那时候才几岁,能有什么理想。”
耿耕整个愣住了。
“我学医是因为这是个很好的职业,可以实现我的价值。”儿子顿了顿说道,“所以那天妈妈和我说您要给我拿学费,我觉得没必要。您挣钱不容易,还冒着生命危险,这些钱您自己留着,不要给我了。”
“这是我和你妈之间的事儿,你就别管了。”耿耕极力伪装着平静。
“我和妈妈已经商量好了。”儿子郑重地说道。
耿耕喝了一整杯可乐,遮挡住失落的神情。接着他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点头。
“行,听你们的。”耿耕笑着叹了口气,“都听你们的。”
儿子松了口气,转移话题:“爸,您是不是又上了个热搜?”
“嘘!”耿耕夸张地向四周看了看,“低调。不能再让人拍了,再拍就真成网红了。”
“当网红也不错啊。”儿子笑着安慰道,“您不知道,在网上其实也有很多人支持您的。”
“真的吗?有多少?”
“至少一半吧。”儿子说道,“其实好多人就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搞清楚了就不会骂了。”
耿耕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也褪色了。
“爸,您觉得不高兴就别干了。”儿子说道,“这么辛苦还被人污蔑。您知道很多病都是委屈出来的么?”
“爸不委屈。”耿耕又笑了起来,“网友爱说啥说啥,我们自己领导知道爸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我就是担心您。”
“放心吧。你知道现在市局局长是你爸师父呢,我还能有啥事?就是现在案子还没查清楚,不能公布案情,所以才暂时让我在热搜上挂两天。这些以后都是评功的素材,热搜三天,被骂十万条,这都是材料。”
“还有恶搞视频一千条。”
“对,哈哈哈。”耿耕笑着说,“你看这是恶搞,其实也是一种宣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前面骂得多狠,反转之后,爱得就有多深。”
吃完晚饭,天还是亮的,耿耕抬头看着雨后的晚霞,天空像是着了火。
他无处可去,于是打开广播,驾车一路向西。音响中忽然飘出了熟悉的旧日旋律,那是他年轻时很喜欢的一首电影主题曲。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在这悲凉的吟唱中,高楼大厦渐渐消失了,空寂的公路通往粉红色的天边。群山就横在眼前,却好像是永远也到不了的终点。
他跟着哼唱起来,唱着唱着,一口气没顶上来,晚霞忽然就被泪水晕开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微笑着看着晚霞,整张脸都被映成了红色。这样就看不出流泪了。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活动了一下皴了的脸,才想起自己好像几辈子没哭过了。
耿耕看到北山口的路标,于是开车来到五年前绑架案的现场。多久没来了,一个月了?好像不止。他把车停到观景台,然后顺着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小土路爬上来。
山里的雨一直没停,土路泥泞湿滑。耿耕一脚没踩稳摔在地上,裤子和鞋都脏了。他跪坐在泥地里发了会儿呆,才慢慢爬起来,忽然就体会到了那句岁月不饶人。
半路岔口有个山神爷的神龛,过了神龛再爬十几米就到了那片平地。平地上的小木屋还在,只不过换上了防盗门,加上了防盗窗。
五年前他们在这里掘地三尺,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一小片光秃秃的空地将会是他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
起雾了。
他打开手电,光柱中有无数细小的烟雨在上下翻飞。
他想认真思考案子,可是眼前一直闪现着马红蕾那双绝望的眼睛,它比所有辱骂、诬蔑和诅咒加在一起的威力还要大一万倍。
他就像溺水一样,最后一口气也快要耗尽了。也许马红蕾是对的,他就是无能,他这五年来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用折磨自己让对方无话可说的敷衍。也许卢队也是对的,干嘛不顺水推舟,非把自己架火上烤。
烟雨和雾气交融在一起,周围影影绰绰,好像进入了超现实的世界。不过他一点也不害怕,甚至巴不得跑出来个神仙鬼怪,或者林皓的灵魂,告诉他五年前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耿耕闭上眼睛,静心凝神,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回忆着案发后他们在这里找到的所有线索和痕迹。
当时孩子们被关在小木屋里。耿耕看向漆黑的小屋,当时屋子是亮着灯的,他想象着,于是窗口缓缓亮起了微弱的光。
哐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人质跑了出来。那是林皓吗?不,那是黎露。因为她很快就掉进了树坑,树坑里找到了她的白色连衣裙的碎片,还有她的皮屑和血迹。
第一个跑出来的人最容易掉进去。
林皓第二个冲出来,他把黎露拽出了树坑,但没跑两步,黎露又倒下了,她的血沾染到地上。接着林皓独自往前跑去。
杨文竹没来得及跑出来,外面没有找到她的痕迹。
耿耕看着一个绑匪从木屋里跑出来,从他面前跑过去。他看不清绑匪的容貌,但是能看到他一个鱼跃扑到悬崖边缘。
绑匪想拉林皓上来?或者是想抢回装着赎金的包?但是林皓抓着的树枝断了,他抓着半截树枝掉了下去,五十万现金以这个位置为原点撒向漫山遍野。
耿耕看着趴在地上的绑匪,绑匪缓缓起身,地上留着被他压倒的草和压折的树枝,它们有规律地朝着悬崖的方向。绑匪背对着耿耕,他永远不会转过身。
身后传来了尖叫,叫了一声就消失了。耿耕转过身,看到另一个绑匪正按着黎露。没等他缓过神,身后的绑匪从他身边冲过去,跑进了小木屋。
很快,他们每人身上扛着一个人质,朝着山下跑去。
如果大货车司机没有被漫天飘舞的钞票迷住双眼,顺着尖叫声上来,也许会撞见这一幕。
现场找到了两个绑匪和三个人质的痕迹,这一点作为结论写在了查勘报告里。
雨越下越大,耿耕有点睁不开眼睛了。他抹了一下脸,刚刚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第三个影子又是谁呢?耿耕快步跟了上去,追着两个绑匪冲进烟雨和夜雾中。
耿耕艰难地往下走了十几米,扶着一棵树的枝干停下。他想象的画面通常到此就结束了,因为这棵树的树枝上挂着黎露白色连衣裙的纤维,树枝高于成人肩膀,说明她是被人扛着离开的。
这是他们找到的最后的线索。
但是这次不同,耿耕竟然看到他们继续往下跑,跑到神龛旁边,然后朝着岔路的另一头跑去。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他没想明白,马红蕾绝望的双眼又浮现在眼前。
你就是能力不行,五年前就是因为你的无能所以没破案。
所以,今天让我绝望的不是案子,而是你让我知道了你根本破不了案。
耿耕一晃神,脚下一滑,沿着陡峭的山路滚下了去。
他摔得发懵,任凭自己滚了两秒才想起自救。他伸出手去抓去够,终于抱住了一棵小树,勉强阻止了继续滑下去。手电掉在草丛里,照出了距离他脚下五十公分的黑暗。他知道那里是悬崖,如果他没有抱住小树,也会像林皓那样摔下去。
他喘了口气,这才感受到全身火辣辣的疼痛。他挪了挪双腿,把身体远离悬崖,然后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深呼吸了两次,确认内脏没有摔坏,身上全是磕碰和划伤,但问题不大。于是他站起身,就在这时,头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怒雷炸响,震得他两腿一软,又坐回地上。
一连串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山坡,他看到远处的黑暗里反射出一闪而过的亮光。
他从草丛里捡出手电,朝着远处晃了晃,又亮了一下。
亮光是从神龛背后发出来的。
他拖着疼痛的身体,小心翼翼走到神龛旁边,在神龛后面找到了反光的东西,竟然是一个烧了一半的金元宝。
谁会在这里烧金元宝?
耿耕忽然感觉整个身体都在发麻,心脏快得要跳出胸膛。
上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耿耕想着,不到两个月前?当时还没有这些东西,所以,两个月内有人过来烧纸。是烧给林皓的吗?
不可能,林皓有自己的坟墓。而且林皓是死在下面的公路上,就算要来这里祭拜,也是在下面的公路旁边。
那么,是谁跑到上面来祭拜?祭拜的又是谁呢?
耿耕忽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谁埋在这里了?
这绝对不可能!他们当初可是把这座山掘地三尺,搜了无数遍,而且封锁了至少一年。
除非,这是一年以后发生的事情。
耿耕发了疯似的跑回上边的空地,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找,终于在树后发现了几块烧黑的小石块,还有几张散落在泥土中的纸钱边角。
果然有人来案发现场祭拜过。
耿耕望着这片空地,难道这底下真的埋着什么人?而且是在案发后一年之后才埋下去的?
他被恐惧支配着,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几乎跳着跑下山,从后备箱拿出铁铲,然后折返回来,在这片空地上以五十公分的间隔疯狂挖掘。
在他挖到第四个坑的时候,挖着挖着,忽然挖到了一片衣角。
一瞬间,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跌坐在泥地里,仰着头,任凭暴雨冲刷着自己。
尽管刚刚只挖出了一片衣角,但他知道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